巴菲特和索羅斯:同年同月不同命的投資大師
一、死亡游戲與滾雪球
1930年對于投資界是神奇的一年,這一年,僅僅相隔18天,就誕生了兩位投資大師:索羅斯和巴菲特,他們長期創(chuàng)下驚人的投資年化收益,但他們的投資理念、人生經(jīng)歷乃至影響世界的方式卻大不相同。
巴菲特價值投資的理念深刻改變了金融市場的投資邏輯,其倡導的長期主義、理性決策和企業(yè)治理原則,影響力超過投資界;
而索羅斯的理念和實踐對金融投機交易的影響更大,他對一國貨幣體系發(fā)起的攻擊行為,也飽受爭議,被指責為加劇市場動蕩、損害普通民眾利益,利用金融危機大發(fā)橫財。
這兩個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投資大師,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差異,首先可以歸因到他們完全不同的成長背景,深刻影響了他們的性格、世界觀和因此而來的投資方式。
巴菲特出身于內(nèi)布拉斯加州奧馬哈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父親是股票經(jīng)紀人兼國會議員,崇尚自由市場和保守主義價值觀;母親是家庭主婦,家教嚴謹。
而父親的職業(yè)背景,又讓巴菲特從小就接觸金融,擁有理財意識,并很早就開始積累財富——滾雪球,家庭氛圍讓巴菲特崇尚理性、紀律和安全邊際,可謂人間正道。
相比巴菲特太過幸福而顯得有點普通的童年,索羅斯的童年可謂驚心動魄,他出身在匈牙利布達佩斯一個富裕的猶太律師家庭,也因此籠罩在納粹的陰影下,甚至被迫把姓改成猶太人不用的“索羅斯”。
1944年,德國攻占布達佩斯,在接下來的12個月,屠殺了40萬當?shù)鬲q太人,索羅斯的父親成為了一家人的生存專家,他帶領全家人逃亡到一個偏僻的地方,購買了假身份證件,在家安排了11個緊急藏身之處,其中還有一條隱秘而堅固的地窖。
索羅斯回憶當時父親告訴他的話:“喬治,這是一次非法的占領,因而常規(guī)的方法不管用,你必須忘記你在正常社會的行為方式。”
這一段“亡命天涯”的經(jīng)歷,索羅斯后來常常提起,對他的投資觀有很大的影響,比如:
任何時候,都要對未來的風險作準備 (改姓) ;
非常時刻,你就不能按常理出牌 (買通官員,辦假證件) ;
但冒險時,不要孤注一擲 (多個藏身之處) 。
更重要的是,這一段歷險,也讓他對現(xiàn)實充滿不安全感,隨時都會轉變自己的觀點,改變頭寸的方向。
15歲,當索羅斯跟隨父親在地窖里東躲西藏時,巴菲特跟隨被選上國會議員的父親遷到華盛頓,成為同學中唯一的“生意”人,用送報紙和賣爆米花的錢,投資股票,并在15歲時成功地讓他的個人財富達到1000美元。
少年索羅斯也有他的“金融冒險”,主要是為家里把一些值錢的東西拿到黑市上賣掉,在這里,他學會討價還價,提防騙子和小偷,他還見識了同一樣東西 (比如香煙) 在不同的時候擁有完全不同的價格,第一次意識到金融的神奇之處。
二戰(zhàn)結束后,他們一家終于安全了,但匈牙利卻被蘇聯(lián)控制,此時已充滿冒險精神的索羅斯,提前意識到未來經(jīng)濟社會將全面僵化,17歲高中畢業(yè)后,他就想辦法到英國留學。
索羅斯此時已經(jīng)提前表現(xiàn)出他日后對國家政治變化的敏感性,9年后,蘇聯(lián)入侵匈牙利,大批民眾,包括索羅斯的父母,踏上了流亡之路。
而這一年,巴菲特也提前體現(xiàn)出他對商業(yè)機會的洞察,他和朋友合伙買了一臺舊彈子機,將其放在理發(fā)店出租。幾個月后,生意就擴展到了七八臺彈子機。
兩位未來的投資大師,在不同的世界里,向著不同的方向探索。
二、哲學夢與價值投資學徒
由于索羅斯父親在戰(zhàn)亂中耗盡了家產(chǎn),索羅斯基本上是兩手空空來到倫敦,一邊打工,一邊在倫敦經(jīng)濟學院學習。這使他經(jīng)常受到經(jīng)濟上的困擾,直到一次,在工作時摔斷了腿,并在身體里留了兩根永久的鋼釘,拿到了定期工傷賠償,才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專心從事學業(yè)。
這段時間,他最感興趣的是哲學,并幸運地遇到了改變他的思想的人,他的導師、批判理性主義哲學大師卡爾·波普。
卡爾·波普對索羅斯的影響可謂全方位,他認為科學方法的核心是“可證偽性原則”,影響了索羅斯對內(nèi)在價值的懷疑;他的“開放社會”的理念,影響了索羅斯對經(jīng)濟社會危機的看法,他后來致力于宏觀對沖策略;索羅斯鮮明的政治立場更與卡爾·波普有關。
索羅斯一直希望成為哲學家,寫自己的書,但又因為經(jīng)濟壓力不得不接受一些臨時的銷售方面的工作,結果兩方面都沒有做好。在他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是哲學家那塊料時,他像其他的同學一樣,找了一份金融機構的助理類的工作。
但這份工作也不順利,他經(jīng)常把賬目搞錯,他的很多想法和冒險的念頭,在這家保守的公司根本行不通,最終,他接受了朋友的推薦,準備到大洋彼岸的美國試試運氣。
相比之下,這段時間巴菲特的經(jīng)歷就太順利以至于太平淡了,他17歲進入賓夕法尼亞大學讀商業(yè)管理,后被本杰明·格雷厄姆的理論吸引,轉入哥倫比亞大學金融系,拜師于他門下,畢業(yè)后又進入格雷厄姆的公司,擔任分析師,一干就是三年,期間還結了個婚,生了他的長子。
但巴菲特終究和那些華爾街圈子的經(jīng)紀人、分析員不同,他意識到華爾街這種喧囂的地方反而不利于他對企業(yè)價值的判斷,1956年,他返回家鄉(xiāng)奧馬哈,準備開創(chuàng)自己的事業(yè);也正是這一年,索羅斯卻踏上華爾街的土地,追尋自己的夢想。
這一年,他們26歲。
三、歐洲專家與美國煙蒂
剛到紐約時,索羅斯給自己定下了一個計劃,5年賺50萬,然后回英國繼續(xù)研究哲學,沒想到在相對自由開放的紐約,索羅斯終于在金融圈找到了自己擅長的方向——全球套利,可以充分利用他的優(yōu)勢,比如了解歐洲的金融市場,有歐洲的關系網(wǎng)絡,并且精通法語和德國,更重要的是,這是當時少有人涉足的領域,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
機會立刻就跟來了,蘇伊士運河沖突引發(fā)了金融市場的劇烈波動,索羅斯不斷通過英國的關系網(wǎng)絡,尋找歐洲被低估的投資標的,再出售給華爾街,做了幾個月的“搬運工”,他為公司獲得了豐厚的利潤。
這種利用事件的機會在全球不同大類資產(chǎn)之間反復套利的交易,在當時還不是主流,但跟索羅斯后期的那些著名戰(zhàn)役非常類似,讓他如魚得水。
索羅斯的哲學功底也幫了他一把,他可以在很少的數(shù)據(jù)支持的情況下,以強大的邏輯說服買家,完成這些跨洋套利交易。
之后幾年,索羅斯一直在這個新興的細分賽道上,以“歐洲證券專家”的名頭,在華爾街打出了自己的名氣。
與此同時,巴菲特在奧馬哈也創(chuàng)造了他的業(yè)績神話,合伙人基金13年年化達29%。這段時間,巴菲特的主要投資仍然延續(xù)著格雷厄姆時代的“撿煙蒂”的方法,收購股價遠離于真實價值的公司的股份,采用不同的手段,等待或推動股價上漲,他還有相當一部分資金專門用于套利,他甚至在信中說:“我們不投資企業(yè),我們投資價差。”
雖然在外人看,業(yè)績優(yōu)秀,但巴菲特自己卻知道,瓶頸馬上就要到了:一方面規(guī)模變大后,加上市場估值不斷上升,“撿煙蒂”的方法常常失效,比如投資登普斯特農(nóng)具,讓他陷入管理層的復雜事務,投資伯克希爾的失敗,則是更大的警告;另一方面,他也在懷疑,格雷厄姆方法的本能缺陷,只看財務報表,不深刻理解公司的業(yè)務,是正確的投資方法嗎?
而1967年對運通公司的投資,讓巴菲特堅信,自己開辟了一條全新的道路 (詳見 《投資運通:6000字詳解巴菲特轉型的關鍵一戰(zhàn)》 一文) 。
最終促使巴菲特擺脫格雷厄姆方法的,還有芒格的影響,芒格告訴他,與其用便宜的價格買入平庸的公司,不如用正常的價格買入優(yōu)秀的公司。
1968年,?芒格與巴菲特一起買進了藍籌印花公司的股票,開啟了他們長達幾十年的合作。
就在同一年,索羅斯也遇到了他此后十年最重要的搭檔,和他一起開創(chuàng)量子基金投資神話的吉姆·羅杰斯,羅杰斯擅長行業(yè)和具體公司的研究,索羅斯主導對機會的判斷、決策和交易。
萬事俱備,1969年對于兩人都是轉折之年:
當年,巴菲特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關閉了合伙基金,專注于經(jīng)營伯克希爾,他要開創(chuàng)一種全新的投資模式——這可能是巴菲特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否則他可能跟芒格一樣,合伙基金因為熬不過1973~1974年的大熊市而清盤,至少投資人的壓力無法讓他在熊市中大撈便宜貨,實現(xiàn)他巔峰期那些代表性的投資案例。
同一年,羽翼豐滿的索羅斯開創(chuàng)了自己的雙鷹對沖基金,幾年后,索羅斯自創(chuàng)門戶開創(chuàng)索羅斯基金時,這些人都成為他的第一批投資人。
四、貨幣戰(zhàn)爭與偉大的公司
70年代是美股自大蕭條后最差的十年,但索羅斯的量子基金在這段時間收益非常好,沒有一年虧損,主要是因為對沖基金還可以捕捉做空的機會,年化達到了27.7%。標普500指數(shù)收益僅為5.5%。而此時,他一生中最輝煌的兩大戰(zhàn)役還沒有打響。
索羅斯將哲學思考融入到投資中,其中最重要的“反身性”理論總結在他的《金融煉金術》一書中,他認為,不但價值決定價格,虛擬的股票價格和實體經(jīng)濟之間也存在相互影響,這就是“反身性”。反身性最明顯的體現(xiàn)是在外匯市場,因為外匯沒有實際價值,趨勢隨機波動,預期會影響價格,價格又會影響預期,所以索羅斯成熟期的幾次重大成功都是在外匯市場的“貨幣戰(zhàn)爭”。
為了獲得最大限度的“投機自由”,量子基金屬于高認購門檻的封閉式對沖基金,利用離岸架構,避開SEC的繁瑣審查,使他可以建立大規(guī)模的杠桿,利用“宏觀擇時+杠桿套利”,讓極少數(shù)人可以在全球范圍內(nèi)做出極快的決策,以幾十億的規(guī)模,撬動上千億的資金,甚至能動搖一個國家的金融市場,并最大化回報。
1992年的“狙擊英鎊”事件,量子基金幾十倍杠桿大舉做空英鎊并成功迫使英國退出匯率機制,獲取10億美元利潤,這種操作普通基金無從模仿。
同樣在這十年,巴菲特的年化收益也達到了29%,毫不遜色。更重要的是,他的方法在伯克希爾時代全面成熟,本著“以合理價格買入偉大公司”的原則,先后投資了喜詩糖果、吉利、華盛頓郵報等經(jīng)典案例。
更重要的是,巴菲特走上了“利用保險浮存金進行長期股權投資”的道路,伯克希爾旗下的多家保險公司,每年收保費,未來才需理賠,這不是普通債務,不需要按時償還,不會觸發(fā)強制平倉,所以這筆錢在理賠前可以進行長期股權投資。
巴菲特投資的大部分都是未上市公司的股權,這一類股權價格便宜,盈利穩(wěn)定,所以收益率通常很高,而且未上市股權沒有股價的波動,這讓伯克希爾在財務上非常漂亮,估值遠高于一般的保險公司或投資公司。這一類股權的流動性差,一般證券投資基金沒法買,卻剛好與伯克希爾的資金性質匹配。
1980和1990年代是他們?nèi)r期:
巴菲特繼續(xù)深耕價值投資,購入可口可樂、富國銀行等核心資產(chǎn),長期主義正盛;而索羅斯擊垮英鎊、狙擊英國央行,轉戰(zhàn)東南亞,引發(fā)亞洲金融危機。
不過,到了2000年以后,年過70的兩人,好像都落后于時代了:
巴菲特對互聯(lián)網(wǎng)行情采取了一貫的“不懂不碰”的態(tài)度,此后幾十年的收益也下降了一個臺階,勉強跑平標普500指數(shù);而索羅斯更是明顯力不從心,全力參與互聯(lián)網(wǎng)行情,卻連續(xù)幾年負收益,最后不得不宣布退休,結束了自己的投資生涯。
相比而言,巴菲特的投資生命更久,跟他的投資方法有關:兩個人的共同點在于,都高度依賴個人的主觀判斷,但索羅斯的方法,要求對大量信息快速反應和判斷,很可能后來他的精力也跟不上了;而巴菲特的方法,更依賴于長期積累的個人經(jīng)驗,企業(yè)財務是一個慢變量,不太需要對市場快速反應,反而越老越精。
五、反身性與長期主義
最后再總結一下這兩個人在投資風格上的差異的形成原因:
投資是高度不確定的事,所以富豪榜上大多是實業(yè)家,很少有靠投資上位的,而兩人的解決之道完全相反,索羅斯是“以毒攻毒”,巴菲特是“以不變應萬變”,這也與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
索羅斯的童年一度籠罩在死亡與謊言之中,在英國邊打工邊上學,習慣于在危機中抓住每一次機會,又不會讓自己陷身于其中。
索羅斯受波普爾的影響,強調(diào)人類認識的有限性,需要不斷修正觀點和決策,所以證偽比證明更重要,索羅斯也認為:“在金融市場中,事情總是出乎意料。即使你是市場上最聰明的人,也會犯錯……,如果你要在投資領域中獲得成功,那么你必須學會在你犯錯之前把你的錯誤識別出來。”
相比之下,巴菲特生活在美國實力不斷上升的年代,好像在一部上升的電梯中做投資。難得的是,巴菲特非常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把自己的成功歸功于“卵子彩票”,他的投資對象也基本上都是美國企業(yè),行業(yè)也是自己能搞得懂的。
索羅斯是動蕩混亂中錘煉出的“生存博弈者”,經(jīng)歷過各種欺騙,受到導師“知識不確定性”的影響,對價值本身深表懷疑,他說:“世界經(jīng)濟史是一部基于假象和謊言的連續(xù)劇。要獲得財富,做法就是認清其假象,投入其中,然后在假象被公眾認識之前退出游戲。”
巴菲特是和平秩序中生長出的“價值信仰者”,更容易相信某些東西自有內(nèi)在價值,只是需要時間等待,他認為:“短期來看,市場是投票機;但長期來看,它是稱重機。”
索羅斯少年時,為了賣家當,不得不和各種危險的人打交道,這也讓他在投資中更關注人的行為,形成擅長博弈的投資風格,更關注宏觀機會,投資更像一場政治與心理的戰(zhàn)爭,他說“賺錢不是靠你對未來的看法是否正確,而是靠你在別人犯錯時反應得有多快。”
而巴菲特在投資中幾乎沒有遇到過重大挫折,這也讓他幾乎不關心其他人的看法,更關注微觀企業(yè)的成長,相信投資如同種果樹、等它開花結果,他說“如果你不打算持有一只股票十年,那就連十分鐘都別持有它。”
六、永遠不終結的投資游戲
1963年,已經(jīng)遠遠不止賺了50萬的索羅斯,還沒有忘掉他的五年計劃,他一度重燃哲學家夢想,寫了《意識的重負》,并寄給他的導師波普爾,希望得到點評和出版的機會。沒有想到波普爾早就忘了這個普普通通的學生了,以為是一個熱愛他的思想的美國人,所以只是簡單地鼓勵他繼續(xù)思考。
索羅斯從此徹底放棄了做哲學家的念頭。
無獨有偶,巴菲特也曾與妻子蘇珊達成過“賺到800萬或1000萬后減少工作,回歸家庭生活”的約定,1966年,蘇珊不停地提醒,他們已經(jīng)達到了,但巴菲特卻總是從一個項目忙到另一個項目,他可以答應妻子所有的承諾——除了這件事。
到了這個程度,投資的動機已不再是“賺錢”本身,而是先變成一種由復利思維的慣性驅動的“智力游戲”,再被賦予追求“資本配置效率”的使命感,最后成為他們影響世界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