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外賣是一種“短命勞動”嗎?
從4月份京東和美團圍繞騎手社保展開的輿論戰,到9月1日強制繳納社保的新規,騎手的勞動狀況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但是,對于很多騎手來說,社保似乎是一個非常遙遠的事情,他們更多是緊盯著眼前的生活壓力。
騎手以透支自己的身體健康為代價,一刻不停地穿梭于食物供應鏈的“最后一公里”。很少有人意識到,為顧客餐食而奔忙的他們,往往是這個系統里最難吃上一頓健康飯的人。
“騎手們經常一天兩頓,很多人有胃病?!薄哆^渡勞動》作者孫萍在《隨機波動》播客中提到的這句話,讓我很不平靜。并非因為吃驚,而是出于共情。作為營養學者,這種矛盾讓我意識到,值得關注的不僅是餐桌上的食物與健康,還有那些送餐的人是否能好好吃飯。
規律飲食被工作犧牲
騎手患胃病,乍聽是因為缺乏健康知識,不懂養胃之道,但當群體患上了這樣的“職業病”,事情就遠不止于此。
外賣騎手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們作息不穩定,平常的進餐時間和飲食質量往往取決于訂單量、工時長短,甚至取餐地點是否可及等等因素,而非他們是否“懂得養生”?,F實是,他們的工作節奏不允許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準備營養均衡的餐食。騎手們的健康困境,不是因為他們不想吃好,而是他們的勞動條件決定了他們無法做出更好的選擇。
因此,在理解騎手們的胃病時,開出“規律三餐”的營養處方是傲慢且無效的,因為它與“以單計價”的生存法則不兼容。社交媒體上常見的“少喝碳酸飲料”“多吃蔬菜和水果”“多運動”等專家建議,雖具體,但在真實世界里常因為各種社會因素磕絆,難以實現。
孫萍團隊的田野調查雖然未專門評估騎手的健康狀況,但書中關于他們如何解決饑餓的描述,揭示了“顯而易見的不可見”健康風險:
曉敏:經歷離異陣痛的女騎手,“每天工作十個小時,為了多送單,她很少吃午飯,會帶上在拼多多買的餅干、饃片”。
吳之峰:為了應對“只出不進”的疫情政策,選擇露宿街頭跑單,每天用卡式爐和一口小鍋給自己做兩頓飯,“給自己煮面、煮粉,有時候會做一些拌面就著辣椒醬吃”。
洪大哥:“他打開早餐袋,里面裝了兩個肉夾饃,表皮酥黃,熱氣騰騰,他邊啃肉夾饃邊喝百事可樂”。
這些餐食幾乎都是高碳水、高熱量的“速戰速決”型選擇,正是高強度體力勞動者典型的飲食縮影。這樣的飲食模式不僅難以提供均衡營養,也與膳食指南倡導的“食物多樣、合理搭配”相去甚遠。
對于一些騎手來說,“吃飯”這件事甚至在生活中完全不重要。在公眾號“騎手有話說”的一篇推文里,一位外賣小隊長反饋:騎手從業后體重增加的現象非常普遍,而體重不增反減,反而可能是甲亢等疾病的信號。另一位參與飲食調查的眾包騎手小白則干脆地說自己不考慮什么“飲食搭配”:
“沒有什么考慮,沒有精致的生活和考慮。如果今天爆單了,那就得不停地跑,就不想吃飯,只想掙錢。很多騎手跑到沒單了才會停下來,不會主動下線。一直有單,就會興奮,把饑餓感忘掉。”
吃得健康并非特權,但對“只要活著就努力跑單”的騎手而言,一天兩頓幾乎成了“成功”騎手的必備條件。生計的壓力讓他們在日復一日的奔波中,逐漸失去了對食物和健康的自主選擇。
騎手們不僅在生理上受到影響,心理健康狀況同樣令人擔憂。韓國一項針對打零工勞動者與抑郁癥的關聯調查揭示了一個令人擔憂的現實——在工作壓力下,每天少于三餐的打零工者患抑郁癥的可能性是其他人的三倍以上!這種身心被掏空的倦怠感,在《過渡勞動》一書中描繪的女騎手身上有十分明顯的體現。頂著“喪偶式育兒”和生計雙重壓力的小鎮女騎手芳利發現,與孩子一起吃飯竟成了一種奢望:
“有的時候 (比如) 孩子吃飯的時候,放學的時候,剛好是送外賣的高峰,你就沒空管他,最多也就是給他點外賣?!?
“騎手”與“母親”角色的沖突讓芳利難以入睡,這讓我們更直觀地看到,性別與勞動如何共同影響個人與家庭的健康。當工作和生活之間的邊界愈發模糊,隨時變動成為日常,工作糊口的壓力將“吃得健康”變成一種精疲力竭的權衡。健康本該是最基本的底線,卻成了最容易被犧牲的部分。
打零工使人“短命”?醫學研究怎么說
孫萍在《過渡勞動》一書中騎手工作留存率低的問題,指出外賣是一種“短命勞動”。而我更好奇,從營養健康角度,送外賣會不會真的使騎手變得更“短命”?
醫學研究顯示,在零工經濟環境下,工作方式本身已成為影響健康的重要變量——“一個人的就業狀況比任何傳統的冠心病危險因素更能預測其死于冠心病的風險。”
一篇刊于《美國醫學會心臟病學期刊》的文章指出:
“零工經濟的工作環境應被視為新的健康社會決定因素 (social determinants of health) ,甚至可能是可干預的心血管疾病風險因素。研究者、政策制定者和雇主應系統性了解零工勞動者的健康狀況,開發針對性的健康干預措施?!?
這篇論文從網約車司機切入,基于兩項數據說明“過渡勞動”人群不容忽視的健康風險:
(一)1950年代研究表明,低體力活動職業 (如公交司機) 相比高體力活動職業 (如體力勞動者) 冠心病死亡率高約兩倍。
(二)在美國舊金山130名出租車司機調查中,35%有4個或以上的心血管疾病風險因素 (包括缺乏運動、吸煙、不健康飲食、長期壓力) ,其中36%吸煙,33%無規律運動。
此外,零工大軍還面臨著醫療保險、最低工資、工會等結構性問題。這群無保障的、靈活的“打零工”勞動人群,恰恰又是以傳統邊緣人群為主,如農民工、新移民。他們在失業、債務等生存壓力下被平臺經濟的致富神話迅速吸引集結。
英國一項自1970年開始的長期研究發現,30至42歲的失業人群患糖尿病和高血壓的風險顯著增加。每經歷一次失業,患糖尿病的風險上升39%,高血壓的風險上升28%。此外,債務問題會進一步加劇這一健康風險,使情況更加嚴峻。
然而,目前關于零工勞動者健康狀況的系統研究仍然有限。中國2億零工勞動者的健康究竟在面臨什么挑戰,更是公共健康體系亟待填補的空白。未來的健康政策和勞動法規,必須直面這一群體的健康困境,并采取系統性的保障措施,以避免健康不平等的鴻溝進一步擴大。
“數字韌性”與“健康韌性”
高強度的工作節奏、收入的不穩定,并非只是騎手的生存現實,而是現代社會“過渡勞動”的縮影。我們或許也在做著一份和跑外賣類似的“具有工具性而非價值型”的勞動。
在這些工作中,三餐不規律已成為千千萬萬勞動者的共同困境。 騎手的境況讓我們思考:為什么糧食安全和經濟發展并沒有讓好好吃飯變得更容易?
數字經濟的便利背后,往往隱藏著勞動者的健康代價。我十分欣賞《過渡勞動》中自下而上的展開方式,數字勞動者用來對抗算法監管的各種勞動策略尤其令我印象深刻,孫萍將其稱為“數字韌性”。這也讓我思考:在“數字韌性”之外,是否更應該關注勞動者的“健康韌性”?
深諳“手停腳停意味著嘴?!钡尿T手們,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下,還能持續“抗造”嗎?如何抵御營養失衡、慢性疲勞、工作超時以及困在算法里的精神緊繃帶來的健康損耗?數字經濟的彈性是否僅僅意味著更高效的勞動力調用,而勞動者的健康問題究竟是否有人來關注?無論如何,騎手的健康不該是平臺經濟的犧牲品,“短命勞動”不可持續。
從營養師的角度出發,我也希望騎手都能夠好好吃飯,和其他職業同樣享有健康公平 (health equity) 。未來,在考慮騎手的勞動保障和合理報酬等議題的同時,是否也能將“健康韌性”涵蓋在內呢?這是關注勞動者境況的人們都應該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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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自 微信公眾號: 食通社Foodthink (ID:foodthinkchina) ,編輯:王 昊,作者:鄭璐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