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精致中產,淪落為盜賊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刀鋒時間 (ID:hardcorereadingclub) ,作者:楊時旸,編輯:程遲,題圖來自:AI生成
“選擇生活。選擇一份活兒。選擇一項事業。選擇一個家庭。選擇一臺他媽的大電視。選擇洗衣機、汽車、鐳射音響,還有電動開罐器。選擇小心保養自己的身體、低膽固醇和牙科保險。選擇固定利率的抵押貸款。選擇政府提供的低價而體面的住宅。選擇你的朋友。選擇休閑裝和配套的旅行包。選擇用分期付款買回同系列的他媽什么織物做的三套件西裝……然后在某個星期天的早晨問自己我這是在哪兒呀。選擇坐在那張睡椅上看讓腦子發木腦漿被擠成稀屎狀的體育節目,一邊往自己嘴里塞他媽的垃圾食物。”
電影《猜火車》里的這段經典臺詞,在30年之后,意外地迎來了一段獨特的回響——劇集《掩耳盜鄰》的結尾,酒醉的主角庫珀和巴尼深夜坐在高爾夫球場里。巴尼說: “我們花錢如流水、我們吃、喝、不停買東西,然后我們討論我們買的東西,然后我們再討論要買的其他東西……” 庫珀回應道:“我曾經認為我知道的一切堅固的、他媽的永恒的東西,突然就……我不知道,所有的規則我都搞錯了,根本就沒有規則。”
《猜火車》中的獨白是憤怒,是嘲諷,是青春的叛逆、莽撞的未經世事,是對成年世界莫名的厭惡,但也是讖語,是預言,是終被證明正中靶心的省思與洞見,指涉了人在既定軌道上行駛的命定之途。
但吊詭的是,人們即便知道軌道通向可怖的站臺,也仍然會按照慣性奔赴而去,最終被絢爛又絕望的泡沫淹沒……一代一代循環往復,奔赴同樣的處境與終點,再面對同樣的處決與自我清算。
奢靡和虛偽,也有體面與秩序
《掩耳盜鄰》有著近些年美劇類型里一個少見的設定:當一個成功的中年金融男成為盜賊。聽起來狗血,但看起來合理。
庫珀英俊,健碩,離異,兒女歸前妻。他在酒吧里偶遇了一名年輕女孩,你情我愿,但沒過多久,老板就通知他被開除了,只是因為那個女孩算是間接又間接的同事。當然,這是借口,主要原因是他的傲慢激怒了上司。但庫珀對這一切有口難言,曾經滄海難為水,他再難找到合適的工作。
某天,他突然動了自己那些非富即貴的鄰居的心思,今天拿一串項鏈,明天偷一塊手表,維系自己的開銷,然后,不動聲色地繼續參加慈善晚宴和高爾夫球局,誰會想到嫌犯會是他呢。故事從這里展開,駛向不可思議的過程與結局。
聽起來這個故事迅速偏向了驚險與刺激的類型化敘事,但事實是一點也沒有。它反而走向了另外的一端, 以盜竊作為切口,展現出復雜的人際關系中的裂痕,對準了階級鴻溝的殘酷 ,探討了信任與危機,忠誠與背叛,愛情的堅固與脆弱,友誼的矯飾與真諦。
所以,它直接跳開了罪責的對錯,道德的黑白,指向的仍然是那些具有普遍性的困窘與困境,人們羞于面對、難以啟齒的本質性問題。
那些問題,一旦訴諸討論就會顯得做作、矯情,像酒足飯飽后還在強說愁的飽嗝,但實際上那些問題如此銳利、本質、不可逃避,如同鬼魂終日縈繞,強迫你給出回應,那就是關于中年危機、關于存在危機、關于自我向何處去的拷問。正是這些拷問將人類區隔于動物般的渾噩。
只不過,在這個故事里,這些抽象的問題,都被化在了那一次次驚險的闖入與逃離,一次次啼笑皆非的麻煩與解圍,一場場激情纏綿和舊情復燃之中。它用類型化的危機與化解,向觀眾呈現了精神的萎靡與困頓,掙扎與覺醒。
從這個角度看,《掩耳盜鄰》是個黑色幽默的故事,表層敘事里遍布著滑稽的笑料,但處處都是悲劇性的根須。
這個故事展現了幾對親密關系。男主角庫珀與前妻、與情人,作為庫珀鄰居、朋友與生意伙伴的韓裔夫妻,以及庫珀前妻和她現在的球星老公,他們彼此成為鏡像與參照,骨架與肉身。以這些核心關系主線向外拓展,故事里的所有人物像一張網格,橫向展現了親情、愛情與友情,它們是平行的,都擁有同樣的地位,這是符合社會文明規范和滿足刻板印象的部分,有奢靡和虛偽,也有體面與秩序。
同時,它也縱向展現了某種潛規則中隱藏的世界。那個收贓物的當鋪老板,那個與庫珀聯手行竊的移民女工,那個黑吃黑的藝術品販子,那是地下的、幽暗的部分,是兇狠和直接,是蠻橫與污穢。這個不見天日的世界像土壤和肥料,讓表面上的部分顯得艷麗繽紛。
兩個世界因為庫珀突然交匯,他成為那個打破結界的人,穿行的使者,體驗兩側,看穿兩端。正是因此,當經歷這一切之后,他像被神明提點,低谷時偶然的墜落,卻最終變成了意外的飛升。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談論友誼
如果說,《掩耳盜鄰》的前半部聚焦的是當下,那么后半部,當它開始讓每個人在絕境中回溯自己的過往時,一切才又一次向縱深開掘。
庫珀作為一個中產階級的兒子,摸爬滾打后成為頂層金融精英,然后失去一切。而他的情人薩姆是一個來自底層的女兒,除了漂亮一無所有,她順從地選擇了捷徑,而后也被捷徑帶入死角。
這二人的關系算什么呢?看見自己的丈夫自戕,她為了保險,要陷害庫珀,此前的濃情蜜意和此時的冷酷無情哪個又是真的?人心過于叵測,兩人在無傷大雅的情況下完成了幾次肉身的縱欲,在生死關頭的考驗中卻達成了一次關于階級的對話。當豪宅、跑車、香奈兒與勞力士所代言的一切秩序與保障即將消退,背后的真實就露出獠牙。
而這故事里遍布的殘忍之外,有沒有一絲柔情?有的。比如友誼。
巴尼和庫珀算是一種友誼,庫珀和他的妹妹也算是一種友誼——是的,那不是親情,而是友誼,不是被血緣綁縛、不可選擇的命定,而是經過篩選后彼此的信任與不離不棄。還有更不可思議的,比如庫珀和那個移民女清潔工。他們的合作當然有交易的成分,但最終,她縱身一躍,幫他尋找脫罪的證據,那只用利益去衡量顯然無法解釋,那是一種奇妙的精神聯結,他表演過英雄救美,美人卻降罪于他;而現在他陷于窘境,女人卻回贈了一份厚禮。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談論友誼,幼稚嗎?幼稚。其中的哪一段關系沒有交易和利益?但那深刻嗎?深刻。 人都需要聯結,又害怕被窒息,是一種進退失據的悲劇性動物。
而這座如世外桃源般的富人小鎮有沒有正常人?有的,唯一的正常人是庫珀的妹妹——一個患有雙向情感障礙的躁郁癥患者。 她敢愛敢恨,穿著樸素的衣服,唱著發自肺腑的歌。 在病人的映照之下,那些正常人的體面像個喧嘩的笑話。
在故事的最后,他們談到多米諾骨牌。是啊,這一切都像一次連環倒塌。那么,誰是第一塊倒下的骨牌?那個酒吧里偶遇的女孩,還是更遠處埋下的、任誰都未曾注意的伏筆?所有人都是骨牌,自己壓倒別人,也被別人壓倒。所有人都是命運的鏈條與鎖鏈里的一環,而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只是受害者。
蕓蕓眾生,各有樊籠。有人困于金錢,有人困于愛恨,底層傾軋,上層掙扎。有時,彼此視若無睹;有時,彼此視若仇寇;而有時,又心生艷羨,艷羨對方有無盡財富的裝點,艷羨對方一無所有時的自由,但他們看到的只是假象與想象。
他們最終在某種程度上都回到了自己的本位:薩姆褪去一身奢侈品,面對責罰以及可能的階層跌落;庫珀被請回公司,榮登寶座,他和孩子、前妻抱在一起,在原本自己打拼出的那個院子里…… 分離是試煉,結合是試煉,偷歡是試煉,重逢是試煉,一切不過是一場游戲。 但誰是這游戲的創作者?是誰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有趣的是,庫珀沒有回到既定的軌道上,他甩脫了強加于身的兇嫌,但掩藏著盜賊的秘密。他說,一旦你看到幕后的混亂,你就沒辦法再用此前的眼光看那場戲了。
盜竊是一種破壞,一種象征,是撕開錦繡帷幕,是消費主義大團圓中的不協和音,是熨燙利落的高定襯衫上肉眼不可見的蟲孔,是巨輪上水位之下的銹斑。
庫珀原本是系統的一部分,墻壁上的一塊磚,以前負責建構和承擔,最終他成了黑客與榔頭,負責解構和鑿穿。
拷問中年危機與存在危機的故事當然不止這一部,比如那部德國的《正念謀殺》,再比如更著名的《白蓮花度假村》,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呈現著對精神危機的聚焦。
如果說《猜火車》里有青春之火的焦躁,那么《掩耳盜鄰》里就有一切熟透后被時間浸泡的侵蝕。在那場醉酒后高爾夫球場上的對話里,庫珀剛要說出心底最深的秘密時,巴尼卻昏睡了過去,這成為一樁明喻—— 心事依舊無人可訴,一分注定,幾種孤獨。
當彼此交心到如此深之時,能被對方裝入內心的,也不過還是淺層的秘密。那些深藏的,最終還是只有自己保管。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刀鋒時間 (ID:hardcorereadingclub) ,作者:楊時旸,編輯:程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