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問題的提出

近期，互聯網上掀起了反對“優(yōu)績主義”的浪潮，比如小紅書上一篇2.6w贊的網紅筆記《一直很懼怕title很多的博主》，再比如浙江宣傳在新年獻詞《敬我不能，盡我所能》中指出“優(yōu)績主義已經失去了它的人心腹地”。“優(yōu)績主義”一詞好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時間成為了被各路網友掛在嘴邊的熱詞。

所以優(yōu)績主義到底是啥意思？是否存在被誤用的情況？這一舶來品又經歷了怎樣的本土化改造？

第二章：名詞解釋

“優(yōu)績主義 （meritocracy） ”，出自英國社會學家邁克爾·揚出版于1958年的書著作《優(yōu)績至上的崛起》。邁克爾·揚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階級壁壘被消除，每個人都有真正平等的機會，完全憑自己的能力實現向上流動，將會發(fā)生什么？”

邁克爾·揚認為，工人階級的孩子和特權階層的孩子并肩公平競爭固然是好事，但優(yōu)績至上的社會同樣會有副作用，它會助長勝利者的狂妄自大和失敗者的屈辱。進而產生優(yōu)績主義暴政，贏家斷定他們的成功是靠自己取得的，輸家感覺高高在上的人在用輕蔑的目光俯視自己，導致民粹主義興起，民粹主義者嚴厲譴責精英，并承諾以復仇的方式重新確立國家邊界。

將這一概念發(fā)揚光大的，是邁克爾·桑德爾2021年的作品《精英的傲慢——好的社會該如何定義成功》。邁克爾·桑德爾早期靠批判羅爾斯的《正義論》成名，其最知名的作品為《公正，該如何是好》，為法學院讀書會常客之一。

“優(yōu)績主義”，指社會與經濟的獎賞應當依據才能、努力和成就這些“優(yōu)績”來決定，并承諾在“機會平等”的條件下實現公平競爭。其實質邏輯在于：

1.競爭篩選機制：社會流動通過能力篩選實現，如名校錄取“成績最優(yōu)者”，高薪職位留給“最有能力者”。

2.“能者多得”的正當性：成功者因其努力與天賦被視為“應得”回報，失敗者則需為自身處境負責。

第三章：優(yōu)績主義的弊端

桑德爾對優(yōu)績主義的批判，集中于以下幾點：

1. “機會平等”是逗你玩的

美國人高估了自己通過“公平競爭”實現階級躍遷的機會，精英階層以碾壓式優(yōu)勢在看似公平的競爭中獲勝，貧富學生之間學習成績的差距，已經超過了上世紀五十年代黑人和白人學生的差距。精英階層通過教育投資 （如高價補習、升學輔導） 固化優(yōu)勢，形成“世襲精英”。例如，培養(yǎng)一個精英子女需花費約1000萬美元，普通人難以逾越階層鴻溝，而優(yōu)績主義把這種優(yōu)勢合理化了。

實際上，無論是對“美國夢”深信不疑的美國人，還是覺得這輩子就這樣了的高福利歐洲人，都低估了歐洲高福利國家的人通過“公平競爭”實現階級躍遷的機會，后者反而比前者更容易階級躍遷。書上有統計數據，這里不列舉了，感興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看。

說白了就是，無論是美國人，還是歐洲人，你以為自由競爭的“美國夢”很公平，其實沒你想的那么公平。你以為歐洲高福利國家不公平，其實也沒你想的那么不公平。

而且客觀意義上的“優(yōu)績”也不代表道德層面的“應得”。智商變現的社會評價比美貌變現和親爹變現更高，但實際上智商是天賦的，美貌是天賦的，爹也是天賦的，這仨本質上都是一種運氣，不該和道德層面上的“應得”過度捆綁。“優(yōu)績”相當大程度上取決于運氣，還存在另一種情況，就是你的才能是否是社會所需要的，比如理工科人才生在科舉時代，大概率要被埋沒，變成“君子不齒”的“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科舉時代寫文言文的人才，出生在現在會被AI干掉。

2. 心理傷害與社會分裂

“優(yōu)績主義”因為把精英階層的優(yōu)勢通過教育給合理化了，助長了精英的傲慢與底層的羞辱。成功者將成就歸因于個人努力，忽視運氣和社會支持，滋生道德優(yōu)越感；失敗者被貼上“懶惰”或“無能”標簽，陷入自我否定。邁克爾·揚指出，在一個優(yōu)績主義的社會中，被評判為一無是處就會處境艱難。從來沒有哪個下層階級像這樣在道德評價上被置于如此赤身裸體、無所遮蔽的境地。

舉個例子，無論是在優(yōu)績主義盛行的美國，還是在種姓制度的印度，弱者過得都很慘，強者過得都很好，這一點上沒什么區(qū)別。但印度的失敗者，不會覺得失敗是自己的原因，成功者認為自己擁有的一切是應得的，從路人的視角來看也是一種自欺欺人。但美國的優(yōu)績主義，把強者的成功過程給合理化了，傾向于忽視家庭、運氣、時代風口等客觀因素，而失敗者除了客觀上的失敗之外，還被優(yōu)績主義附了一層法傷——“都是自己不努力導致的。”

優(yōu)績主義帶來了全民焦慮，即便“贏家”也陷入無止境的競爭循環(huán)，承受高壓。

優(yōu)績主義將社會割裂為“贏家”與“輸家”，削弱成員間的責任意識。桑德爾指出，這種分裂使人們難以認識到“共同善” （Common Good） 的重要性。

3. 工作本身的尊嚴遭遇貶低

市場價值扭曲了工作本身的社會貢獻，優(yōu)績主義以收入衡量社會貢獻，導致教師、清潔工等基礎工作者被貶低。桑德爾引用馬丁·路德·金的觀點強調：所有工作都是社會運轉的基石，但市場無法公正反映其道德價值。

舉個例子，計算機賺得多，金融賺得更多。生化環(huán)材賺得少，語文老師賺得更少。在這個層面上，計算機和金融就是優(yōu)績主義的贏家。而各個行業(yè)都有優(yōu)秀的人才，社會貢獻又是另外一碼事，實然層面的賺得多，推導不出應然層面的“應該賺得多”，更無法推出道德層面的優(yōu)越。

值得一提的是，哈公耶克對這個問題也有自己的高見，即使是被奉為自發(fā)秩序祖師爺、看不見的大手化身的哈公，也反對優(yōu)績主義。

哈公認為，市場結果和對優(yōu)績的回報沒有任何關系，市場結果只是反映了消費者對賣家提供的產品或服務的重視程度。哈耶克區(qū)分了優(yōu)績和價值，優(yōu)績是關于人們應該得到什么的道德判斷，而價值僅僅是衡量香妃這愿意為這種或者那種商品支付什么的標準。假定經濟回報反映了接受者的優(yōu)績，會把優(yōu)績過度道德化，這是錯的，市場回報的差異與獲得回報者在優(yōu)績方面可識別的差異并不對應。

第四章：中國特色反優(yōu)績主義

很明顯，“優(yōu)績主義”一詞在我國互聯網上爆火，并不是桑德爾的功勞。如此廣泛的社會思潮，不是靠一本老外寫的書就能掀起來的。而且我國互聯網上優(yōu)績主義問題，和桑德爾探討的美國優(yōu)績主義問題有顯著的不同。

在《精英的傲慢》中，作者反復將美國大選作為例證。優(yōu)績主義、文憑主義、精英政治撕裂了美國社會，精英會認為他們的成功是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和才華，而底層的失敗完全是“績”不夠“優(yōu)”的原因。激發(fā)了民粹主義者的反抗，直接結果就是憤怒的紅脖子把川普送到了總統的寶座上。

中國特色反優(yōu)績主義正好相反，反抗優(yōu)績主義的浪潮首先爆發(fā)于名校，如浙江大學的“XX/XXXXX”，武大學生多次對官微推文的不滿和躺平學原理公眾號的傳世名作《優(yōu)秀！410宿舍，全員未保研！》

實際上，名校學生是優(yōu)績主義的受益者，即使在名校當個學渣，只要能順利畢業(yè)，起點也會比大多數沒有名校文憑的人更高。但不同于西方的民粹主義抵抗，中式反優(yōu)績主義浪潮其實是優(yōu)績主義受益者的內部矛盾。比如起碼得是好一點的雙非一本才有保研資格，而能夠“全員保研”的學校，往往是保研率較高的985211。

此外，根據本人多年來反對衡水模式的經驗，衡水模式的強烈支持者，往往是考不上衡水模式的學生及其家長。所以中國特色優(yōu)績主義的詭異之處在于，在優(yōu)績主義語境下被貶低為“你失敗還不是你的績不夠優(yōu)”的人，可能更支持優(yōu)績主義，“我或我的下一代高中努努力，分分鐘打爆你們”，這和桑德爾所在的美國是相反的。

美國優(yōu)績主義的歷史淵源是新教倫理。馬克斯·韋伯指出：“幸運的人很少對自己擁有好運的事實感到滿足，除此以外，他還想確認他有權利獲得自己的好運，他想要確信自己理應獲得這份成功。最重要的是，他想要確認，與其他人相比，他更配得上這份好運。他還想確認，不那么幸運的人所經歷的不幸都只是他們自己應得的。”

桑德爾認為中式優(yōu)績主義來自1980年之后中國經濟的飛速增長，造就了大量努力就能成功的神話。其實中國還有更早的歷史淵源，就是“學而優(yōu)則仕”的科舉制，直到今天科舉思維依然影響著國人。我記得高中時老師講到加爾文教，說加爾文教的特點就是社達。把我給整樂了，新教倫理再怎么社達，起碼承認“神愛世人”，跟衡水倫理的“提升一分，干掉千人”相比，就是個弟中弟，居然好意思說別人社達。

桑德爾曾在廈門大學開講座，同學們對優(yōu)績主義的看法各不相同，但一位同學的發(fā)言給老外來了一點小小的中國震撼，“有錢人賺了錢，就是有功勞，所以應該活得更久”。時隔二十年，桑德爾對此依舊記憶猶新，表示：“我被這種厚顏無恥的優(yōu)績至上思維嚇了一跳，而說出這句話的中國學生可能并沒有沉浸在清教徒或者天命論的傳統中，但他和他的同學們是在中國轉向市場社會的過程中成長起來的。”

所以中式反優(yōu)績主義的原因已經昭然若揭了，沒有生意支撐的主義寸步難行，因為經濟增速放緩的原因，導致學歷變現難度增加，于是學歷血統論在經濟層面的支撐大不如前，導致其正當性大幅縮水。名校差生即使在名校里處于鄙視鏈低端，但從幼兒園到高中階段，都是一路人上人過來的，在大學里的下滑感和被剝奪感比原教旨主義差生更強烈，所以對優(yōu)績主義也更為厭惡。

在學歷變現渠道暢通的時候，名校差生整體上來說依然是受益者，愿意忍受學校的優(yōu)績主義壓迫，現在的就業(yè)形勢直接摧毀了優(yōu)績主義的經濟基礎，導致他們不再隱藏自己的負面情緒。

然而，中式反優(yōu)績主義有兩個最為吊詭的地方：

其一，互聯網上的反優(yōu)績主義浪潮，是名校學生的內部斗爭，一旦來了個非名校學生參與，很可能會觸發(fā)學歷歧視，“你個破末九/不知名211/雙非/二本別來沾邊！”

其二，當以名校學生作為優(yōu)績主義受益者，反對優(yōu)績主義的時候，優(yōu)績主義受害者會反過來支持優(yōu)績主義，如果你混得好，他們就會說“你已經有XXX、XXX的條件了，所以有資格躺平，我們哪有這個資格”，如果你混得差，就會有人說“你反對優(yōu)績主義，還不是你卷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