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降臨》 (Arrival,2016) 中,一批擁有七條肢體的外星生命造訪地球,并帶來了一種無人能解的語言。這些外星生命被戲稱為“七肢桶” (Heptapods) ,他們慷慨地在飛船上騰出空間與人類進行語言交流,負責翻譯的團隊卻一頭霧水。七肢桶書寫的句子由墨跡氤氳的圓形符號組成,迥異于地球上的任何文字。
該電影改編自姜峯楠 (Ted Chiang) 的小說,其戲劇沖突建立在前所未見的七肢桶語言之上。然而,七肢桶語還不算徹徹底底的外星語言。除了習得七肢桶語就能掌握特殊能力這一科幻設定外,這種語言與普通的人類語言并沒有顯著差異。圓形符號確實奇特,但同樣有表示名詞、動詞等常見語法范疇的詞語,且可以被翻譯成英語。實際上,影片中的一段關(guān)鍵情節(jié)講述的就是譯者將七肢桶語當中的名詞“工具”誤譯成了“武器”。
虛構(gòu)作品中的非人類語言大抵無法超脫人類語言的桎梏。 以《星際迷航》 (Star Trek) 中的克林貢語 (Klingon) 為例,已經(jīng)有一些人學會了如何使用這種語言。克林貢語標榜其異質(zhì)性在于獨特的語音系統(tǒng)和罕見的句法結(jié)構(gòu),卻依然像人類語言那樣包含名詞、動詞以及主語、賓語等成分。
其他虛構(gòu)語言也不例外,如《權(quán)力的游戲》 (Game of Thrones) 中的多斯拉克語 (Dothraki) 、《阿凡達》 (Avatar) 中的納威語 (Na’vi) 以及《指環(huán)王》 (The Lord of the Rings) 中的昆雅語 (Quenya) 等。
在虛構(gòu)作品之外,人類同樣缺乏想象力。為虛構(gòu)作品或其他目的而誕生的人造語言 (constructed language,簡稱“conlang”) 主要取材自語言學。但作為一門科學,語言學 (linguistics) 通常致力于探尋真實存在的人類語言的普遍規(guī)律,涵蓋語音、符號或手勢、語法、句子成分及語義表達等。盡管人造語言擁有別致的詞匯體系,或刻意違背人類的某些語言規(guī)則,其創(chuàng)作在本質(zhì)上仍只是在 改編地球常見的語言。
一、已知語言的基石:人類語言的四個層面
要探索外星語言可能的樣子,我們得先明白,所有語言都是由一些基礎要素拼搭出來的。那么,研究這些要素本身以及它們可以帶來什么不同的變化便是首要任務。 一種語言包括符號、結(jié)構(gòu)、語義和語用四個層面,這是人類語言的四大特征。 外星語言不一定具備所有上述特征,但提前了解人類語言的特征必將對探索外星語言有所助益。
第一層面是符號,即人類生成、感知或交換信息的載體。 我們用發(fā)聲器官發(fā)出的聲音是符號、你此刻閱讀的文字是符號,表情包或禁煙標識等象形圖、字母或古埃及象形文字等表意文字以及手語中的手勢也屬于符號。其他生物基于自身的生理結(jié)構(gòu),可能演化出比人類更豐富的符號系統(tǒng)。比如,非人類動物的語言并不復雜,其符號卻囊括了氣味與肢體動作;機器也能使用符號,人工智能之間用來交互的語言“GibberLink”中的高頻聲就是典型案例。
第二層面是結(jié)構(gòu),涉及詞語結(jié)構(gòu)、語法和句法。 詞匯和語句都是語言的結(jié)構(gòu)單位。詞本身可以分為名詞、動詞、代詞等類別,句子也可以分為疑問句、祈使句、陳述句等。例如,在分析句子“Peacocks eat insects” (孔雀吃昆蟲) 時,你能辨別其中的名詞和動詞,并判斷它是陳述句而非疑問句。
詞匯還具有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可以通過后綴或其他形式標記格 (case) 、時態(tài) (tense) 、數(shù) (number) 、性 (gender) 等,中文中也存在通過偏旁部首來猜測生僻字的方法。句子也是如此,英語中句子通常為主語-謂語-賓語結(jié)構(gòu),而梵語句子則是主語-賓語-謂語結(jié)構(gòu)。回到之前的例子中,如果把“insect” (昆蟲) 變?yōu)閺蛿?shù)時將“-s”作為前綴而非后綴,就違反了英語的詞法規(guī)則;如果說“Eat insects peacocks” (吃昆蟲孔雀) ,則違反了英語的句法規(guī)則。
第三層面是語義,即語言所表達的意義。語言神奇之處就在于,其構(gòu)成要素能夠指涉外部的實物或抽象概念。 例如,“猛犸象” (mammoth) 這個詞不單是“猛”“犸”“象”這三個字的組合,它代表了一種真實存在過的,曾經(jīng)漫步地球、長著獠牙的象類生物。而“猛犸象已經(jīng)滅絕”這個句子也不僅僅是詞語的堆砌,它表達了一個關(guān)于世界的真實情況:那種巨大的象類生物已經(jīng)確實不存在了。
第四層面是語用,它關(guān)乎語言使用者如何表達字面之外的隱含內(nèi)容。 比方說當有人說“我餓得能吃下一頭牛”這句習語時,是在表達饑餓而非真的想要吃掉一頭牛。或者是那句著名的“休斯敦/華盛頓需要知道這件事”,此處的“休斯敦/華盛頓”是一個轉(zhuǎn)喻,它們指代的分別是NASA的載人航天控制中心和美國政府,而非這兩座城市。
有時,語用現(xiàn)象讓我們能夠在不違背社會規(guī)范的前提下傳遞信息。打個比方,如果有人邀請你跳舞,你回答“我有舞伴了”比直接說“不”更有禮貌。這種“言外之意”及隱喻、轉(zhuǎn)喻均屬于語用現(xiàn)象。
二、如何構(gòu)建一門“外星語言”?
創(chuàng)造外星語言的一個可行方案是任選一種人類語言,對其符號、結(jié)構(gòu)、語義或語用的規(guī)則進行改動。 其中最簡單的莫過于從符號層面入手,人們可以采用一套任意的人類口語語言中不存在的音素來炮制一種外星語言,而書面語則可以選擇一套前所未見的符號。
若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外星語言甚至可以融入嶄新的表達符號,比如肢體動作 (如蜜蜂的舞蹈) 或者脈沖信號,就像好萊塢電影《人工智能》 (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2001) 中的機器人通過觸碰來交流那樣。
按這樣說,任何人類熟悉的語言都可作為基礎語種來構(gòu)建一門‘外星語言’。即使這門外星語言在結(jié)構(gòu)規(guī)則、語義系統(tǒng)和語用邏輯層面與該基礎語種完全相同,其實際呈現(xiàn)形式仍會讓人感覺二者大不一樣。
更精密復雜的方案是構(gòu)建一種打破人類語言常規(guī)結(jié)構(gòu)的外星語言。 人類不同語言在詞和句子結(jié)構(gòu)上本就存在差異。例如,在表達相同的一句話時,有些語言使用前置介詞 (prepositions) ,有些語言則使用后置介詞 (postpositions) 。而表示特指時,有些語言有專用詞 (比如英語中的定冠詞“the”) ,瑞典語之類的語言則使用后綴 (比如“Vetenskapsradet”意為瑞典研究理事會,后綴“-et”表示特指) 。
不同語言中的句子語序也有差別,大多數(shù)語言在基本語序中都以主語作為句子的開頭 (如“我”、一個名稱或名詞短語“那只老虎”之類的指稱性成分) ,但極少數(shù)語言會以動詞開頭。*
*編者注:以動詞開頭的語言示例
愛爾蘭語:D'ól (V-喝了) an fear (S-那個男人) uisce (O-水) .
直譯:喝了男人水→那個男人喝了水。
愛爾蘭語 (Irish) 為典型的VSO (謂主賓) 結(jié)構(gòu)語言。盡管20世紀之后受英語影響,口語中SVO結(jié)構(gòu)部分有所上升,但是書面語中仍保留了VSO傳統(tǒng)結(jié)構(gòu),僅有少量例外存在 (如關(guān)系從句an fear(S-男人)a dhíol(V-賣了)an carr(O-車),譯為:“賣了車的那個男人”。實際語序仍與中文顛倒) 。其他VSO語言包括阿拉伯語和威爾士語等。
有趣的是,VSO語言實際上多存在于書面表達中,在日常口語表達中這些語言還是以SVO為主要結(jié)構(gòu)。但這是否說明SVO語言結(jié)構(gòu)最符合人類表達習慣?答案或許是否定的。SVO的流行要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中文、西班牙文和英文的廣泛流行。而其他語序在表達效率和學習難度上并無顯著差別。
人們可以系統(tǒng)地從不同語言中挑選并組合語法規(guī)則來創(chuàng)造一種外星語言。 實際上,創(chuàng)造虛構(gòu)的人造語言的常用方法就是將各種語法規(guī)則拼湊在一起,再加入一套奇特的符號和詞匯。
但我們還可以繼續(xù)拓展想象空間。為什么外星語言的構(gòu)成要素就必須與人類語言一致?一種外星語言可能缺少某些詞類,比如名詞。這種語言可能會以類似于英語動名詞的方式將動詞、形容詞或其他詞類“名詞化” (nominalise) 。例如英文“Eating is important” (吃很重要。這里“吃”這一動詞實際上充當了名詞主語) 中的主語“eating”就是動詞“eat”的名詞化形式。
外星語言也可能只有一個類別,對應著人類語言中通常存在的兩種或多種語法類型。有人聲稱,有些人類語言也只是“合并者”,即它合并了多個語法范疇。例如,北美西北部的薩利希語系 (Salishan languages) 被認為沒有名詞/動詞的區(qū)別,而秘魯安第斯山脈使用的克丘亞語 (Quechua) 則被認為沒有名詞/形容詞的區(qū)別*。這些說法目前還存在爭議,但 它們讓我們更有理由摒棄那種“外星語言的詞匯應該屬于人類語言詞匯所具有的相同語法類型”的簡單化假設。
*編者注:人類語言中詞類區(qū)別模糊示例
詞類模糊這一現(xiàn)象在中文中更為常見。例如沈家煊在其書《名詞和動詞》中提出的“名動包含說”,認為漢語動詞是名詞的子集,動詞可自由進入主賓語位置 (“有吃有穿”) ,形容詞也可直接用作謂語 (“蘋果紅了”) ,這一說法雖有爭議,但中文詞類區(qū)別更模糊 (甚至不存在) 這一觀點的確有很多人提出過。
我們還可以設想一種語言,其中所有詞都屬于同一類,因而無法被歸入不同的語法類別。關(guān)于這種語言,哲學家們已經(jīng)琢磨了一段時間。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 (Ludwig Wittgenstein) 在其《邏輯哲學論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 (1921) 中,提議一種‘邏輯上完美 (logically perfect) ’的語言,其基礎語句僅包含簡單符號,類似于指代個體、物體和地點的名稱如羅馬斗獸場 (Colosseum) 或波哥大 (Bogota) 。
維特根斯坦認為, 當語言中的句子所包含的名稱組合正確地“描繪”或代表了世界時,這些句子就是真實的。
但世界絕不是物體的簡單集合。這些物體具有屬性,彼此以不同的方式相互關(guān)聯(lián),并在空間和時間中以復雜的模式排列。比如,埃菲爾鐵塔很高,蘇格拉底是柏拉圖的老師,特朗普曾被看到坐在澤連斯基和萬斯之間。如果僅通過名字的排列組合,如何能代表包含模式、屬性或關(guān)系的這些事實呢?
維特根斯坦認為,包括屬性和關(guān)系的世界本身就是由物體以不同配置方式組成的巨大集合。但即便我們不認同維特根斯坦這種關(guān)于世界本質(zhì)的觀點,我們?nèi)阅茉O想邏輯語言可以再次通過名字序列來表示事實。或者,邏輯語言也可以通過名字之間的不同距離,或句子中名字的不同空間排列方式來表示這些事實。無論作何決定,這種“維特根斯坦語言” (Wittgenstein languages) 都是合理的候選語言,其詞匯都屬于單一語法類型:名詞。這種合理性意味著外星語言也可能如此運作。
但要使一種語言在結(jié)構(gòu)層面展現(xiàn)真正的異質(zhì)性,它就 需要擁有現(xiàn)有語言中完全不存在的全新語法類型。 比如,它可能根本就沒有詞和句子,即便有,它們也可能屬于一種任何人類語言中都不存在的語法類型。
嘗試聯(lián)想一些非語言的表征系統(tǒng),或許能幫助我們想象這些外星語言的語法類型。比如,相比于英語、斯瓦希里語 (Swahili) 或粵語,一門外星語言甚至可能更像某種地圖。將地圖上的各種元素識別成詞匯或句子并非易事。
當你在地圖上看見一座教堂,有人可能會理解為一個具體的名詞短語“教堂”。然而,地圖要素的屬性與已知語言要素的屬性有很大不同,無需語言描述,我們就能從地圖上能同時看到教堂所處的空間位置信息。那么, 為什么外星語言不能像地圖一樣,能同時表達教堂這個概念以及它的相關(guān)信息 (例如名稱、坐標、歷史等等) ,或者能實時更新“我”和教堂的實時距離信息呢?
三、語義差異與根本的不可譯性
對人類而言,在符號或結(jié)構(gòu)層面與人類語言存在差異的語言看起來注定會十分陌生,但其仍有可能被翻譯成英語之類的通用語言。這類陌生的語言或許包含一些與某些英語單詞或句子所指對象相同或表達相同意思的成分。
例如,在維特根斯坦語言 (Wittgenstein language) 中,若將名字之間的空格代表“是……的老師”這一關(guān)系,那么“Aristotle Plato Socrates” (直譯為“亞里士多德柏拉圖蘇格拉底”) 這樣的句子可能與英語句子“Plato is the teacher of Aristotle,and Socrates of Plato (柏拉圖是亞里士多德的老師,蘇格拉底是柏拉圖的老師) ”意思相同。
而地圖上一片綠色區(qū)域中間有一個教堂的圖標,就可以翻譯為“教堂位于公園里”。也就是說, 若兩種語言僅在基礎形式層 (如語音/文字) 與結(jié)構(gòu)層 (如詞法/句法) 存在差異,而深層語義一致,那么它們的元素就可能成為互譯項。
但如果一門外星語言與人類語言在深層語義層面存在差異,便會引發(fā)可譯性問題。這會導致一種語言中的某種表達可能具有另一種語言中任何一種表達方式均無法表達的含義 。 在某種程度上,即使是人類的不同語言之間也會出現(xiàn)不可譯的情況。
一種人類語言可能存在一個名詞或動詞具有另一種人類語言中沒有的含義。譬如說英語的人很難找到德語“Fernweh” (一種渴望去遠方的憂郁之感) 的對應譯文,就像我在自己的母語印地語中同樣找不到英語“serendipity” (意外發(fā)現(xiàn)珍奇事物的幸運,來源于波斯語中對斯里蘭卡的稱謂) 這個詞的對應詞語一樣。
我們可以設想,外星語言也會引發(fā)這類問題。外星語言中的某些要素可能無法翻譯成人類語言,比如它們可能指涉某種獨特的外星情感或某些外星人已發(fā)現(xiàn)而人類尚未發(fā)現(xiàn)的天體。
不過, 從原則上講,這個問題是可以解決的。一種語言中的名詞或動詞所描述的對象或現(xiàn)象,可以用另一種語言中的若干詞語組成的短句來描述。 此外,如果我們尚未發(fā)現(xiàn)外星語言某些要素所描述的對象或現(xiàn)象,我們或許可以進一步探索,從而擴展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并創(chuàng)造新的詞匯或短語來描述它們,如此一來,這些新詞匯便在我們的語言中成為外星語言要素的對應翻譯。
但當一種語言中的一個或多個表達具有另一種語言中不存在的某種意義時,就會出現(xiàn)第二種根本的不可譯性問題。 作為具有特定進化背景下發(fā)展出認知能力的人類,我們以某種特定的方式感知世界。例如,我們認為世界包含物體、動作、屬性和過程。我們語言中具備的此類含義反映了我們對世界的結(jié)構(gòu)化方式。例如,專有名詞以特定物體作為其意義,動詞指向動作,而完整的句子則表征一種事實。
如果有進化方式和感知方式都與人類截然不同的外星物種,那該怎么辦?外星物種的語言會反映其獨特的理解世界的方式,而這些分類是我們認知能力所無法掌握的。除非我們事先知曉外星語言中的某個片段對應著世界當中的何種要素,否則即使在我們的語言中創(chuàng)造一個新詞也無濟于事。
這種外星語言的要素是根本無法翻譯的,不是因為我們無法知曉它們的意思,而是因為我們甚至都不知道它們具有何種類型的含義。在《外星結(jié)構(gòu)》 (Alien Structure,2024) 一書中,哲學家馬蒂·埃克隆德 (Matti Eklund) 指出, 這種不可譯的語言確實可能存在,且無需訴諸認知機制差異來論證。
雖然聽起來駭人聽聞,但轉(zhuǎn)機尚存,縱有些外星語言片段在深層語義上與人類語言迥異,它們依然存在被轉(zhuǎn)譯的可能。例如,在描述世界時,需要明確指出該描述是真是假,以及需要發(fā)出指令都是任何復雜的社會中智慧生物都可能要從事的行為。即便他們的語言與我們的大相徑庭,外星人或許仍需要使用諸如“真”“假”“描述”“問題”等基本概念。
倘若如此, 這些概念就可以在原本互不可譯的人類語言與外星語言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并用來匹配具有相同用途的語言要素。 如果我們能在外星語言中識別出一組用作描述或指令的要素,就可以將其與人類語言的陳述句或祈使句相對應。而且,如果我們能推斷出外星人何時認定一個描述為“真”或“假”,我們甚至可以將范圍縮小到一組與外星人描述相對應的句子,即便我們不懂其中每個詞的確切含義。
我們或許還可以嘗試在人類語言中尋找與外星概念最接近的同源概念。一個有趣的類比是物理學家兼哲學家托馬斯·庫恩 (Thomas Kuhn) 對“質(zhì)量” (mass) 這一概念所做的分析。
他認為,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對“質(zhì)量”的概念進行了如此大的改動,以至于它們與牛頓質(zhì)量 (Newtonian mass) 的概念互不相容也無法相互“翻譯” (牛頓意義上的宇宙質(zhì)量是恒定的,而愛因斯坦意義上的質(zhì)量可以與能量相互轉(zhuǎn)換) 。然而, 既然我們依舊能夠同時理解愛因斯坦和牛頓的物理學,我們也有理由對理解外星語言所表達的概念抱有希望,尤其是當差異不是太極端、太普遍的時候。
原則上,一個層面的差異并不一定導致其他層面的不同。還記得克林貢語的符號和結(jié)構(gòu)與人類語言的不同嗎,它們之間在其他層面卻十分相似。但事實上,真正的外星語言大概率會在多個層面與人類語言有所區(qū)別。外星人感知到的外界不同,其語法和句法自然也與我們熟悉的語言不同。因此, 外星語言不太可能只有語用層面與英語不一樣,而其他層面都如出一轍。
假設存在這樣一種外星語言,它在前三個層面與英語完全相同,但形成了不同的隱喻、轉(zhuǎn)喻體系及交際規(guī)范。那么他們高興時可以說“吃一匹馬”,還會用“一只雞”形容跑起來晃晃悠悠的個體。
此外,相比于人類語言有言外之意,能傳遞超出字面含義的信息 (前文那句“我有舞伴了”就委婉地拒絕了跳舞的邀約) ,這種外星生命另有一套交際規(guī)范,由此產(chǎn)生的言外之意也自成一脈。 在這種情況下,只有了解了外星人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我們才有可能參透只言片語。
如果在語義差異之上再疊加語用差異,情況就變得更有趣了。外星生命可能對于“交流”“隱喻”“規(guī)范”等概念有著獨具一格的語義構(gòu)想,而這些概念在我們對實用語義的理解中起著核心作用。如果真是這樣,外星語用學可能會大相徑庭,也更加怪異。
《星際迷航:下一代》 (Star Trek:The Next Generation) 就有一個例子,在《達摩克》 (Darmok,1994) 這一集中,皮卡德船長的“企業(yè)號”與一艘塔馬利安飛船取得了聯(lián)系,但雙方的交流困難重重。星際艦隊的“通用翻譯器”只能提供塔馬利安語表達的字面意思。其中一個外星人反復說著“達摩克,在海洋上” (Darmok,on the ocean) ,皮卡德卻無法理解其含義。
事實證明,塔瑪利安人覺得他們語言當中的字面意思并不重要,他們甚至不關(guān)注字面意思。相反, 他們更關(guān)注表達方式與概念之間根植于其文化神話和歷史的寓言式關(guān)聯(lián)。 因此,“達摩克,在海洋上”這句話的意思大致是“在孤獨的征途中”,因為它讓人想起一個關(guān)于達摩克和他們在海上遭遇的故事。不了解這個故事,不知道這句話并不指代“溺水”,就無法與塔瑪利安人交流。
四、從符號到語義:外星語言的可能缺失層面
在現(xiàn)實情況當中,一個外星種族完全忽略其語言所承載的字面意思,而只關(guān)注隱喻傳達的概念,這似乎并不太可能,或者說根本不可能。塔瑪利安人確實會借助“達摩克”和“海洋”的字面意思來弄清楚其所引用的故事。如果完全回避使用字面意思來交流,就顯得太過浪費。
不過,這個例子揭示了一種有趣的可能性: 外星語言或許缺少人類語言的某個具體層面。 比如,能夠互相心靈感應的外星種族,其語言便不會有符號;而記憶力超群,能夠記憶無數(shù)代表獨特含義的符號 (比如名字) 的外星種族,其語言則無需結(jié)構(gòu)。相比之下,人類語言有結(jié)構(gòu)正是因為記憶和認知能力有限,而結(jié)構(gòu)則有助于我們用有限的成分創(chuàng)造出無限的句子。
對于人類而言,缺乏語義層面的外星語言會顯得格外陌生,這種語言的成分將不“關(guān)于”任何事物。 它的詞語不指代任何物體,句子也并非對世界的真假描述。使用這種語言的生物可能依賴于一種因果機制,從而通過環(huán)境輸入,比如氣味、溫度或輻射,與世界相連接,并以此產(chǎn)生相應的輸出。此類生物之間的“交流”可能是一系列因果作用,一方發(fā)出的刺激引發(fā)另一方的反應,這很像我們體內(nèi)激素的作用方式。
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機器之間基于因果關(guān)系的交互作用。比如你現(xiàn)在使用的設備與網(wǎng)站服務器之間發(fā)生的因果交互,才能將這篇文章投映在你的屏幕上。但這種交互能否算作語言交流?一種缺乏語義的語言還稱得上是語言嗎?這些問題很難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但在思考外星生命的交流方式時卻無法回避。與外星生命相遇必將挑戰(zhàn)人類對于身體、意識、生命以及智慧的認知。而 語言倒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既然如此,我們不是更應該竭力探索那些與人類語言截然不同,甚至可能顛覆語言定義的外星語言嗎?
外星人的交流方式可能還包含一些我們尚無法預見的層面。譬如說,也許存在一種情感層次,能夠編碼個體的確切感受,比如疼痛的性質(zhì)和強度。或者存在一種現(xiàn)象層次,能夠編碼諸如蘋果顏色之類的質(zhì)性體驗。不管怎么說,語言是人類最寶貴的財富之一。 跳出人類中心主義的認知局限 ,探索外星人可能采取的交流方式,不僅能為未來與外星人的首次接觸做好準備,更有望敦促我們深思并革新語言。
原文鏈接:https://aeon.co/essays/why-alien-languages-could-be-far-stranger-than-we-imagine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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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追問nextquestion (ID:gh_2414d982daee) ,作者:Nikhil Mahant,編譯:王百臻,審校/編輯:雨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