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浪山》請傅首爾參加觀影會,怎么就惹出了大麻煩?
動畫片《浪浪山小妖怪》,前些天和小紅書合作,在北京三里屯做了一場觀影活動,找來傅首爾和蘇敏來做嘉賓。
傅首爾原本是《奇葩說》選手,因為一貫的毒舌和后來的離婚引來不少爭議;蘇敏阿姨因為“50 歲逃離家庭自駕游”而廣為人知;至于電影已經不需要多說,這已經是暑假里第二火的電影,也是今年第二火的動畫。
類似的觀影活動有很多。和熱門電影合作,邀請平臺上的創作者,做做口碑和話題,已經是電影營銷的標配,所以誰也沒想到事后會有這么大的風波。
爭議非常直接,覺得片方在夾帶私貨,利用社會爭議的觀點來做議題綁架,也讓作品變得不純粹。到現在,一些反對者已經在各類與《浪浪山》有關的話題下表達立場,抖音、小紅書、知乎、豆瓣等等地方的評論區,只要涉及這部電影,差不多都已經被反對聲音攻陷。
到這還算容易理解,但甚至有人說,要是達不到貓眼預測的 17.5 億票房那就是反對者的能量;也有人說,上影的股份跌了 5%,就是因為請了傅首爾和蘇敏。
我有點討好型人格,總會試著理解所有言論背后的合理性。我能理解這些反對者,但依然覺得很多人的言論,透著沒怎么上過班的清澈感。
單純地把這件事歸結為“嘉賓人設與電影主題不符”,沒什么錯,但過于簡單了。至于說大家對女權的反感,也不能說錯,但還是沒辦法解釋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會請她們來。
這讓我想起前幾年的動畫電影《雄獅少年》。
我知道這部電影有爭議,但我很喜歡這電影。如果單論作品品質,無論是動畫技術、故事編排還是情感內核,它在當年都屬于國產動畫里的頂尖水準。按照過去的邏輯,這樣一部作品,即便不能大爆,也理應收獲與其品質相稱的體面票房和良好口碑。
但結果我們都看到了,一場圍繞“人物形象” 的巨大爭議,幾乎完全吞噬了對電影內容本身的全部討論。作品的藝術價值和情感核心,在大眾輿論層面,被徹底懸置了。它的命運最終不是由自身的品質決定的,而是由這場突如其來的、被社交媒體無限放大的輿論風暴所定義的。
《雄獅少年》的遭遇,就是一個信號,說明了作品本身的品質,這個過去我們賴以評判的錨,似乎變得有些松動了。
《浪浪山小妖怪》就撞上了這樣一個“高敏”時代。
它本身是一個極好的 IP,在《中國奇譚》里積攢了極高的國民好感度。人們對它的期待,是一種純粹的、關于童真和親情的感動。
這種期待越是純粹,就越是容不下一粒沙子,而傅首爾和蘇敏的出現,恰恰就是那粒最扎眼的沙子。
我敬佩蘇敏阿姨,但不喜歡傅首爾,但這里不討論她們本人的問題。只是她們的公眾形象,被牢牢地與一個極其復雜且充滿爭議的社會議題——“女性主義”—— 捆綁在了一起。
當這個強符號,介入到一個追求純粹情感的場域里,一種“奪舍感”就油然而生了。觀眾感覺自己本想赴一場溫馨的家庭聚會,卻被強行拉進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會。
在今天的互聯網輿論場里,“女權”這個詞本身,已經嚴重背離了它原本的內涵。它不再是一個指向平權理想的中性詞匯,而在很大程度上,被等同于“性別對立”、“流量密碼”、“極端情緒”的代名詞。它變成了一個觸發器,一旦出現,就會引發許多人條件反射式的警惕、反感乃至攻擊。
宣發團隊最大的失誤,或許不是他們對電影的解讀有誤,而是他們嚴重低估了“女權”這個標簽在當下的引爆能力。他們以為自己是在挖掘電影的深刻內涵,是在與具有先鋒思想的女性群體對話。但實際上,他們是將一部本可以團結所有人的作品,扔進了一個早已被各種“主義”撕裂的輿論戰場。
大家的憤怒,不光是針對嘉賓和電影,而是反對“議題綁架”他們本想輕松地看一部動畫電影,感受一份純粹的感動,卻感覺自己被營銷方按在座位上,強行灌輸了一套特定的價值觀。
人們反感的不是女權本身,而是這種“在不相干的場合強行植入議題”的行為。這就像在一場世界杯比賽里,解說員卻全程討論庫里和詹姆斯誰歷史地位更高,這肯定同時激怒足球迷和籃球迷。
當然,我話多說一句,對“女權”標簽的集體過敏,也是一種時代癥候。人們不再關心議題本身的實質內容和邏輯,而是率先根據標簽來劃分敵我,宣泄情緒。這場風波揭示的,是一個在撕裂中難以進行有效對話的輿論生態。
到這兒還沒結束,我開頭說很多答案好像沒上過班,這里回收一下,因為這首先是一個運營項目,是小紅書和《浪浪山》合作的項目。
看到很多人罵上影或者上美影,找錯靶子了。今天很多文化產品的宣發,主導方已經不再是創作者本身,而是那些手握流量的平臺。它們的運作邏輯,與內容創作的邏輯,存在著根本性的不同。
創作者的邏輯,是“由內而外”的。他們希望通過作品傳遞一種情感、一種思考,并期待這種思考能引發觀眾的共鳴。
而平臺的邏輯,是“由外而內”的。它們的首要目標是 “制造聲量”。平臺的 KPI,是數據,是互動量,是能不能在最短時間內引爆輿論場。在這個邏輯下,內容本身是什么,有時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它能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引信。
于是,那些最能撕裂社會、最能激發爭吵的社會議題,就成了最受歡迎的“彈藥”。女權、階級、地域…… 這些議題像一個個被打包好的工具箱,隨時可以被取用。
《浪浪山》這次的風波,源頭就在于此。 它被選中了,不是因為它需要“女權”來豐富它的內涵,而是小紅書打算使用“女權”這個工具,來完成一次漂亮的流量引爆。但同時,因為這一話題爭議性過大,容易引來反噬,因而需要《浪浪山》這樣的電影作為載體。
換句話說,他們并不在意女權,也不在意《浪浪山》,而只在意自己運營指標——至于有人問為什么沒選《南京照相館》,可能因為平臺還保留了基本常識和對不可提及的存在的敬畏感吧。
幾乎基于同樣的邏輯,小紅書最近在強推趙露思,以獲得更多關注和流量——更有意思的事情,兩件事是同一個部門做的,這件事后續再展開聊聊。
結果最后失控了。
玩弄流量的人,很容易被流量反噬。 因為流量來自情緒,尤其是負面情緒,而負面情緒如同鏈式反應,并不可控。當一個議題被拋入公共輿論場這個“反應熔爐”里時,一切就由不得他了。
可能你原本想表達 A (我們關懷女性成長) ,但無數張嘴會把它解讀成 B (你們在挑撥性別對立) 、C (你們在吃女權紅利) ,甚至更極端的 D 和 E。火焰一旦點燃,燒成什么形狀,會把誰燒成灰燼,沒有人能夠完全預測得到。
唯一可以預測的,是這件事情有可能失控,不過明知這個風險,該賭還是要賭,畢竟在存量競爭的當下,“平庸”和“失敗”幾乎是同義詞。
一場四平八穩、無人問津的營銷,在 KPI 的審判下,就是失敗。而一場引爆輿論的賭博,哪怕引來的是罵聲——至少在數據報告上它是成功的。
當然,這件事情不是新近才有的,電影行業靠話題人物出圈向來不少見。
隨便說一個,2015 年《星球大戰 7》上映,找來了鹿晗唱主題曲,名字叫《原動力》。星戰中文網站長南方戰士當時跟我說,他覺得迪士尼已經墮入了原力的黑暗面。
但邏輯很容易理解,在這里,鹿晗不能算一個“活人”,只是在剛剛興起的流量年代的一個產品而已,迪士尼找他,目的也是想搭一座橋,用頂級流量的個人魅力,將年輕粉絲引渡到星戰這個宏大的世界觀里。
同樣,傅首爾和蘇敏阿姨在這里也不是“活人”,甚至更進一步,像是一個程序。任何一個社會事件或生活困境 (input) ,只要經過她們的口 (process) ,就必然會得到一個符合她們人設的觀點 (output) 。傅首爾必須是“人間清醒”的,蘇敏必須是“逃離家庭”的。
歷史螺旋下降。十年的變化,是人的價值在商業邏輯和極化的社會敘事里一步步被掏空。一個“產品”至少還是完整的,而一個“程序”則只是一個功能性的模塊——甚至很多人,都沒有去看完整的觀影會視頻,或者沒有去看電影,便已經開始義憤填膺。
當一個社會議題不再被嚴肅地探討,而僅僅被視為刺激流量的手段時,它的嚴肅性本身就被消解了。而一部真誠的作品,則淪為了這場流量游戲的祭品,它的藝術價值和情感內核,都被喧囂的爭吵聲所淹沒。
這或許是所有想要出圈的作品不得不面對的困境。它的命運,不僅取決于自身的品質,更取決于它在走出創作室后,會遇到一個什么樣的輿論場,以及,會被一只什么樣的手,推向大眾的面前。
最后,也祝賀《浪浪山小妖怪》,累計票房突破8.079億元,超過《鈴芽之旅》,登頂中國影史二維動畫電影票房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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