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尹錫悅剛剛當選韓國總統時，將總統府從青瓦臺遷至首爾龍山區的國防部舊址，試圖終結所謂的“青瓦臺魔咒”。諷刺的是，帶有軍事獨裁色彩的國防部駐地，最終孕育出一位差點讓韓國倒退回軍事獨裁時代的總統。 尹錫悅被罷免后，龍山總統府將面臨被廢棄的命運。

從2022年5月10日上臺到2025年4月4日被罷免，尹錫悅政府總計執政1060天。他成為幾十年來首位在整個任期內與反對派控制的國會抗衡的韓國總統。最終，他以宣布緊急戒嚴的“自殺式”方式，走向自我毀滅的結局。

“尹錫悅強調價值導向，注重政策和外交，將民主價值觀置于優先地位。但同時，他的執政風格較為強硬，他在推進議程時，缺乏足夠的對話與協商，這是其施政缺陷之一。”韓國世宗研究所前所長李相賢向《鳳凰周刊》直言，“最終，他的舉動動搖了韓國作為實現民主化和經濟發展的現代化國家的國際地位，國家信譽也遭受重大打擊。”

曾服務過金大中和盧武鉉兩任總統的共同民主黨東北亞合作委員會副委員長權起植亦向《鳳凰周刊》評價說，“正是由于不完善的政治體制，韓國才會發生如此荒唐的戒嚴事件。正如唐詩中那句‘春來不似春’，韓國的民主之春似乎仍未真正到來。無論誰當選總統，下一屆政府必須通過大膽的制度性改革，確保從根本上杜絕非法戒嚴。”

隨著尹錫悅彈劾案塵埃落定，韓國將于6月3日迎來第21屆總統選舉。韓國媒體將其稱為“又一次玫瑰大選”。2017年，因前總統樸槿惠被彈劾，原本應于12月進行的總統選舉被提前至5月舉行，從而被人們稱為“玫瑰大選”，呼應5月玫瑰盛開，體現民眾對美好未來的憧憬。無論誰成為下任韓國總統，不僅將面臨帶領亞洲第四大經濟體度過由美國總統特朗普挑起的“貿易戰”挑戰，還將面臨因彈劾尹錫悅而加劇的黨派斗爭。

國政陷入癱瘓，軍隊背上污名

成為總統之前，尹錫悅是一位政治界新人，只從事過檢察官這一份職業。他是韓國歷史上第一位毫無國會議政經驗的總統，從政僅8個多月便以微弱優勢贏得人生第一場公職選舉，走上權力巔峰之路極不尋常。?

他起初雄心勃勃，想為自己留下一筆政治遺產，成為打破政治體系僵局的變革者。然而現實殘酷，他最終以“跛腳鴨”總統的身份度過了這三年——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始終在國會保持多數席位，甚至在2024年4月的國會選舉中進一步擴大了優勢。持續不停的政治內耗，讓國政幾乎陷入癱瘓。

近三年間，尹錫悅共11次對24項法案行使否決權，成為韓國民主化以來動用否決權最多的總統。他甚至拒絕出席國會開幕式，也拒絕發表預算案施政演說。然而，沒有在野黨的協助，他的任何改革都無法推進。

他的目標是基于自由民主主義和市場經濟體系重建國家，并推進“4+1”改革議題，涵蓋勞動、教育、醫療、養老金等民生大計，還試圖解決低生育率這個世紀難題。

其中，醫療改革對民生造成沖擊。這并不是因為改革成果顯著，而是由于醫療界與政府之間的矛盾沖突嚴重影響到民眾的日常生活。為克服醫療體系危機，尹錫悅政府決定自2025學年度起將醫學院招生名額增加2000人。然而，作為利益相關方的醫生群體對此強烈反對，紛紛離崗，導致國民醫療健康面臨威脅。

直到今年1月，持續一年多的韓國醫生罷工總算迎來轉機。時任代總統崔相穆宣布，政府對調整2026學年醫學院招生名額持開放態度。如果所有罷課和休假的醫學院學生能在3月底前返回校園，政府將撤銷2026學年醫學院擴招計劃，并將招生人數恢復為擴招前的3058人。

此外，尹錫悅政府于2024年9月公布了政府版的國民養老金改革方案，正式啟動養老金改革進程。其主要內容是，讓多年后才能領取養老金的年輕一代減輕繳費負擔，而將負擔轉移至即將領取養老金的中老年一代。政府還設立有效機制，在養老基金被耗盡之前自動調整繳費金額與領取金額。

雖然朝野兩黨在政府改革方案上分歧顯著，但在尹錫悅被彈劾期間，雙方仍就養老金議題達成一致：將養老金繳費率從9%提高至13%、將養老金替代率從41.5%提高至43%。今年4月1日，韓國國會還審議通過了《國民年金法》修正案。

針對低生育率問題，尹錫悅表示，將成立由多個部門參與的“人口戰略企劃部成立推進團”，全力準備與人口戰略相關的組織、人事和預算事宜。根據此前發布的組織改編方案，政府計劃設立副總理級別的人口戰略企劃部，負責與低出生率和人口老齡化等相關政策的協調工作。

2024年，韓國新生兒人數超過24萬，迎來9年來首次正增長。有評價稱，這似乎說明尹錫悅政府找到了提高生育率的方法。但隨著他被罷免，即便是“4+1”改革中取得的一小部分成果，也面臨無法推進的局面。

無法留下政治遺產的同時，尹錫悅又為了愛情，全然不顧支持率跌入谷底的風險。

自他上任以來，妻子金建希一直飽受爭議，在報紙上占的版面比總統還多。她除了華麗的衣著和所謂的藝術事業之外，最知名的要數學歷造假、操縱股價、收受迪奧包、“操縱”丈夫并發表不當言論等一系列丑聞。然而，尹錫悅從沒在公共場合說過妻子一句重話，還多次為妻子的丑聞向公眾道歉。

戒嚴風波后，韓國社交媒體流傳著一些表情包和惡搞帖子，暗示戒嚴令是尹錫悅為保護金建希而實施的。有的帖子寫道：“尹錫悅，為妻子宣布戒嚴的最偉大情人”，亦有網民將金建希比作18世紀法國大革命中被送上斷頭臺的瑪麗王后。

戒嚴風波后，韓國軍隊的士氣也跌至谷底，不少人背上“戒嚴軍”污名。

在士兵們常用的網絡社區中，充斥著大量表達痛苦的留言，也有不少安慰同胞的話語。部分激進的網民對參與行動的基層官兵進行謾罵，要求將他們以“內亂罪”論處甚至處以死刑。面對如此指責，不少士兵萌生退役念頭。

那些參與過戒嚴的指揮官所屬的部隊也將迎來結構性改革。此前的庭審中，前國防部長金龍顯承認自己向尹錫悅建議宣布戒嚴，并主導了整個戒嚴行動。他的陸軍士官身份，將整個陸軍群體推向民眾的對立面，被外界視為“破壞韓國民主制度的核心力量”。

分析認為，預計下一屆政府中，來自陸軍士官學校的將官 （元帥、大將、中將、少將） 人數將被大幅削減。長期被陸軍壓制的海軍與空軍軍官將就任關鍵職位。國防部防間諜司令部也因配合實施戒嚴行動，面臨解散或大規模重組的局面。

經濟前景黯淡，迎來關稅沖擊

戒嚴風波后，不少韓國人取消了出國旅游計劃。 “韓元匯率暴跌，出國旅游的費用貴了不少。” 一位首爾市民告訴《鳳凰周刊》，“這場戒嚴風波，讓每個韓國人切身感受到，國家短短幾小時的異動，真真切切關系到每個人的錢袋子。”宣布戒嚴不久，韓元對美元匯率快速下跌，一度跌至1446韓元兌換1美元，創下近16年來的最高紀錄。

與此同時，來韓國的外國游客數量大幅減少。去年12月底，濟州客機墜機事故導致179人遇難，進一步重創了該國旅游業。由于韓國國內政治不確定性增加，美國、英國、法國、日本、中國等國紛紛對韓國發布旅行警示，讓該國旅游業前景愈加嚴峻。

美國《紐約時報》提到，戒嚴風波前，韓國經濟已經前景黯淡——韓國股市成為亞洲乃至全球主要股市里表現最差的市場，韓元兌美元的貶值幅度也大于其他主要亞洲國家的貨幣，經濟基本停滯不前。

4月2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對韓國征收25%的對等關稅，加劇了韓國主要出口商的不安。此前，美國已于3月26日宣布對進口汽車加征25%關稅，韓國汽車也適用該關稅。此外，美方還預告將會對半導體加征關稅。

韓國政府緊急追加12萬億韓元的預算，幫助本國依賴出口的行業應對特朗普關稅沖擊。與此同時，韓國官員也啟程赴美談判，爭取降低關稅稅率。

美國阿倫比克合伙公司管理合伙人、《三星崛起》作者杰弗里·凱恩表示，韓國市場被戒嚴令“嚇壞”了，這表明韓國市場沒有分析師通常認為的那樣穩定，韓國經濟也未能免受政治干擾。

戒嚴風波已過去四個多月，多家外資投行一直下調對韓國的經濟預期，甚至出現一季度經濟負增長的預測。4月11日，野村證券經濟學家樸正宇 （音） 將今年韓國國內生產總值 （GDP） 增速預期從1.5%下調至1.2%。他分析稱，“在山火災害和政治不確定性影響下，3月經濟增長勢頭恐進一步減弱……今年韓國第一季度環比增長率將為-0.1%”。

韓國政府似乎也對本國經濟缺乏信心。韓國企劃財政部每月會發布經濟診斷報告書 （綠皮書） ，自今年1月起連續四個月使用“經濟下行壓力加大”的表述。在《4月近期經濟趨勢》報告書中，新增“美國加征關稅導致外部環境惡化”等措辭。這意味著韓國經濟一邊面臨消費、投資、就業等“內憂”，一邊要應對特朗普政府關稅“外患”的雙重夾擊。

不過，隨著尹錫悅被罷免，韓國的金融市場或將恢復穩定。摩根大通經濟學家樸錫吉 （音） 指出：“罷免尹錫悅的決定是8名憲法法官一致通過的，沒有意見分歧，說明政治不穩定性顯著減少。隨著政治恢復穩定，韓國將在法律框架內，提升企業信心。”

特朗普總算與韓國通了話

外交政策方面，尹錫悅政府也走上與文在寅政府截然不同的道路。尹錫悅政府主張以“民主價值為核心”的外交路線，加強與美國和日本的同盟關系。韓美啟動了旨在應對朝鮮核威脅的“核咨商小組” （NCG） ，韓日領導人則恢復了“穿梭外交”。

“尹錫悅具備‘戰略清晰性’風格，明確展現出對美國及西方陣營的堅定立場。”李相賢對《鳳凰周刊》評價稱，“在外交領域，尹錫悅政府最重要的一項成果是促成2023年韓美日三國首腦在美國總統莊園戴維營舉行會晤，這為三國安全合作機制奠定了基礎。”

與之相對，他對朝鮮態度強硬，在其任內韓朝對峙不斷加劇。由于韓國加入了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制裁行列，俄韓關系拉響警報。由于他在任內 （尤其遭遇彈劾期間） 多次對中國發表不恰當言論，也讓中韓關系產生齟齬。

然而，一場戒嚴風波讓他失去一切，外交遺產也難保留。總部位于華盛頓的新美國安全中心 （CANS） 研究員金杜妍 （音） 遺憾表示，美國不會找到比尹錫悅政府更好的盟友和伙伴了，“他的信念與美國價值觀 （相契合） ，處理地區及全球問題也和美國基本一致”。

尹錫悅被罷免后，直到4月8日，特朗普才與韓國代總統、國務總理韓德洙第一次通電話。28分鐘的通話中，特朗普反復強調“關稅+防衛費”的一攬子交易。

4月14日，韓德洙在主持召開第四次經濟安全戰略工作組會議時表示，“將通過與特朗普總統的直接溝通，努力尋找解決之道。”他還稱，韓美雙方將就阿拉斯加液化天然氣 （LNG） 項目舉行視頻會議。

韓德洙不忘自夸，稱美國政府近日宣布將對等關稅推遲90天實施，并暫時免除智能手機、電腦等部分商品的對等關稅，這些“是在與我通話之后 （發布的） ”。但事實上，美方改變政策與通話并無明顯因果關系。

從4月15日起，美國能源部將韓國列為“敏感國家及其他指定國家名單”的措施正式生效。有韓國政界人士將其稱作“外交慘劇”。人們擔心，此舉將對韓美在尖端技術領域的合作、通商談判以及修訂需要美國協助的原子能協定等造成負面影響。對此，韓方正全力與美國能源部進行局長級工作磋商，但想要解除仍需一段時間。

相比之下，中韓交往近來有所恢復。時隔數月，中韓自由貿易協定 （FTA） 第二階段第11輪談判于今年4月在北京重啟。應中方邀請，參加中韓青年外交官交流項目的韓方代表團也在同期來到中國。

為了應對特朗普關稅政策的沖擊，中日韓三方合作也在加深。3月下旬，中日韓三國外長在東京聚首，時隔不久，中日韓經貿部長會議在首爾舉行。據悉，三國重點討論了中日韓自由貿易協定談判、擴大《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 （RCEP） 、穩定供應鏈等共同關切的議題。另據共同社3月29日披露，中國正設想以朝鮮半島無核化為中心，強化中日韓三國合作。

“對中韓關系來說，韓國變天是一個積極信號。”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研究員、中國周邊戰略研究室主任王俊生向《鳳凰周刊》樂觀表示，“尹錫悅在任期間，中韓關系陷入低谷，兩國領導人罕見地沒有實現互訪。他就職時，中方曾派出國家副主席王岐山參加其就職典禮。我們從戰略上高度重視中韓關系。但后來，尹錫悅一味親美。未來如果進步派人士當選總統，中韓關系勢必迎來大幅改善。”

李相賢也指出，如果共同民主黨前黨首李在明成為總統，韓中關系有很大機會得到改善。“因為相比于美國和日本，李在明會對中國采取相對溫和與友好的立場。”

關于未來的朝韓關系，李相賢分析道，進步派人士通常對朝鮮采取更積極的接觸政策。“眾所周知，尹錫悅的對朝立場相當強硬。因此，如果李在明當選總統，朝韓關系也可能會迎來改善機遇。當然，這最終取決于朝方如何回應韓方主動示好的提案。”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鳳凰WEEKLY國際 ，作者：關珺冉，編輯：漆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