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哈佛商業評論案例研究(ID:HBRC-CS) ,采訪嘉賓:寧高寧,訪談:程明霞,編輯:李全偉,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寧高寧的職業生涯創造了十分耀眼的成績,先后掌管華潤、中糧、中國中化與中國化工4家中國央企 (后兩者已在寧的主導下合并為中化控股) ,帶領它們完成了大象轉身并跳舞般的戰略升級或轉型。
從華潤時期的貿易與多元化業務,到中糧時期的全產業鏈重塑,再到中化時期的科技驅動,寧高寧作為一名接受組織任命安排的央企經理人,經營這幾家企業的歷程,不僅跨越行業,也穿越時代。這讓中國商業管理界多年來一直在追問:他是怎么做到的?
某種意義上,2022年底站在退休的門檻上,寧高寧輝煌的職業經理人生涯畫上句號之際,這個答案才真正開始清晰。
答案十分簡單也十分復雜。簡單在于,答案就寫在《五步組合論》這部文集里。這是寧高寧30余年來親筆逐字寫下的管理筆記。復雜在于,細讀這部5卷本叢書的文章,你會明白,在卓越業績的光環背后,是企業內部日復一日地運營日常,是關于人和事的連續不斷的挑戰和決策,也是關于世界如何變化、時代如何更迭的觀察與理解。它既有十分瑣細、具體的事務,也有極其宏大、深刻的議題,而且似乎永無止境。除非企業停止生長、輸給競爭,從而死亡。
寧高寧反復強調,它是一個“系統”。 最優秀的企業必然是一個在競爭中不斷生長和進化的系統。 它像健康又強大的生命體一樣吞吐能量,創造價值。要確保它的健康、強大和持續增長,就不能分割地、片面地在某個環節用力,而要系統性地思考、決策和行動。
作為一名實戰派一線企業家,寧高寧的管理筆記文風平實、清晰、親和,也不乏趣味,入耳入心。看起來是家常話,沒有學院派的高深理論和咨詢界的繁復概念,但始終在商業和管理語境中談論戰略、組織、人和創新。這些話題再嵌入當時當事的具體情境,以及30余年的時間尺度,讓這部管理筆記相比各種傳統、經典、流行管理學著作,成為一種非常獨特的存在。
但是,在《哈佛商業評論》中文版最近對寧高寧的專訪中,我們并沒有深入寧先生這些管理理念與經驗的細節 (請閱讀他這部文集就好) ,而是請他就當下的時代和競爭環境,以及企業面臨的焦點問題,分享自己的洞察與建議。
對每家企業而言,身處各自業務和發展階段的問題和解決方案,必然是具體而獨特的。但是作為時代的同行者,我們共享當下的環境與挑戰:關于新技術的爆發、關于全球化的倒退、關于社會變遷與商業教育的進化,寧先生的思考很有啟發。
一、新技術如何改變商業和管理
HBR中文版: 咱們從新技術的挑戰開始吧。約您采訪的時候,ChatGPT還沒發布呢,但今早 (2023年5月9日) GitHub剛剛發布的新工具可以取代碼農了。2018年您在中化提出“科學至上”,要把中化堅定地轉型為一家科技企業。我想知道, 作為一位非技術出身的企業家,您怎么跟蹤技術,保持對 技術 的敏感?
寧高寧: 我對具體的技術也不懂的,從華潤到中糧到中化,我主要是跟隨社會經濟的發展趨勢。2018年,中美還沒有真正對抗,還可以引進技術、可以合資,那時沒覺得中國和世界在技術上有很大的隔閡和所謂的限制。
從中化來講, 我發現中化當時留存的幾個不錯的業務,都是因為它有一個小技術突破, 比如當時做制冷劑、輪胎防老劑等等,我就覺得中化再走下去,做貿易、石油這些一般的業務,肯定不行了,當時就提出“科學至上”,還借用了美國人的句式,In Science WeTrust,成為中化一個巨大的轉型。
中化目前從資產來看是傾向于技術、是國際化的,可以說它未來的挑戰主要來自技術,就是要變成一個技術驅動的公司,我覺得它未來的增長和潛力是很大的。
HBR中文版: 也就是說,當時您提“科學至上”,讓中化轉型為科技企業,是把中化的業務扒開認真看之后長出來的戰略。但現在很多傳統企業的焦慮來自外部,技術更迭很快,追哪些技術、怎么去做數字化轉型,讓很多非技術出身的管理者非常焦慮。您認為在這個時代,非技術出身的企業家和創業者,跟技術出身的企業家相比,是不是有劣勢?
寧高寧: 有劣勢的,我自己有這個感覺。我最開始是看不清這個化工鏈里到底有多少元素,這個周期表里怎么在變化,為什么從煉油進了乙烯,為什么從PX (對二甲苯) 又進了PTA (精對苯二甲酸) ,幾個碳、幾個氮等等。復雜的技術你不需要完全知道,但應該有一個基本的邏輯,如果完全不具備基本知識,是有問題的。我的方式就是讓同事去做,即便我從中學課本開始看,也看不懂了,只能讓他們去做,但是你具備基本的邏輯和感覺是很重要的。
HBR中文版: 所以您認為在這個時代,技術出身的企業家和創業者,有更大的成功概率?
寧高寧: 目前的世界看起來是這樣的。如果你的基礎教育是科學教育、理工科教育,是更好的。如果你的基礎教育是學文學的,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面對技術轉變,概率來講,認知、學習、吸收和應用的速度可能會慢一點。也有人很聰明,比如馬云他也不懂技術。但是我相信在技術上,馬化騰、任正非他們看得更深入一些。
HBR中文版: 但是我們也看到很多技術背景的人,在其他方面有很大的短板,不會管人、不會帶領公司,也走不遠。
寧高寧: 是有這個問題。但我還是覺得有技術背景更好,應該有專業性。
HBR中文版: 至少班子的搭配要有技術背景的。
寧高寧: 不夠,我覺得你個人最好有一點。
HBR中文版: 那您覺得 技術驅動的公司、技術作為核心競爭力的時代,對公司管理有本質性的改變嗎?
寧高寧: 太本質了。我覺得 現在技術/創新就是主業,技術/創新就是根本,技術/創新不是輔助性的,不是說搞一個研發部門讓他們去做就行了,這樣的方式,技術不會變成公司真正的驅動力。
以前的邏輯是,有一個研發中心,研究怎么樣去應用技術,這個邏輯肯定錯了,行不通了。這個技術本身一定是從市場來,融入你的血液里,你每天做的就是研發,去探索新的世界,探索未知。如果真的探索有點成績了,再去做落實、生產,就簡單很多了。我覺得現在好企業都是研發型企業,一般性生產的重要性降低了,產能過剩但技術短缺。
HBR中文版: 您在談管理的時候,提到“人是管理的核心”,強調“人感”。 在新技術沖擊之下,人還是核心嗎? 有些技術驅動、數據驅動的企業,員工和用戶似乎都變成數據了,管理的核心不再是人了?
寧高寧: 人和技術,你不能這么混著說。 任何管理,不能把人和技術、財務、營銷混在一起或者對立起來說哪個重要,人永遠是最重要的,永遠是第一位的。
我剛才說的所有關于技術的東西,都是假設后邊有一個人,一個有專業教育的人、一個充滿熱情的人、一個很好的工作態度的人、一個能和團隊合作的人,這是前提,這個前提之后再說技術。所有東西都是人在后面驅動的,如果這個人不合作、不投入、心思不正,都會有問題,技術不會發生,發生了也會有問題。
HBR中文版: 互聯網公司這些年的爆發,帶來了很多所謂互聯網的方法論。最近跟一些傳統企業的企業家們交流,當年移動互聯網最火的時候,很多概念讓他們很著迷、很羨慕,但現在來看真正適合自己公司的未必那么多,甚至很多偽概念,比如中臺等等。您覺得互聯網行業這些年來對商業和管理有新的貢獻嗎?
寧高寧: 有貢獻。比如互聯網平臺這種做法,信息技術的加強,使得多元化成為比較可行的方法。過去一個企業不能搞那么多不同的產業,現在可以了。第一是有協同,數字化容易實現協同。第二,它的管理更容易了,它是一個平臺,里面是一個生態圈。這在以前都是不存在的。 之前企業在專業化和多元化之間掙扎好多年,現在某種程度上這個問題被互聯網解決了。
HBR中文版: 除了平臺模式之外還有嗎?
寧高寧: 人工智能大發展之前的互聯網,基本上是一個溝通交流的技術,大類還是通信技術。通信技術帶來的變化,和近二百年前發明電話差不多。現在網上的應用,教育、游戲、購物等等,全部是這個技術來的,這已經不得了了,商業基礎設施變化了。
HBR中文版: 互聯網公司也帶來了“996”,TikTok都卷到英國去了,把中國人的加班文化也帶過去了,這是進步還是退步?
寧高寧: 他們能帶著英國人也加班嗎?
HBR中文版: 不能,英國員工很抵制。所以互聯網在管理上帶來的新東西,都是先進的嗎?
寧高寧: 先進肯定是有的。 互聯網的發展分幾步,一開始是企業管理的輔助, 信息化提升,你會非常容易、非常快、非常及時準確地看到企業的情況,效率很大的提升,這個就很了不起。 第二步,互聯網成為商業的輔助, 可以用它做銷售等等,浸入到公司運營決策了。 再往后走,比如人工智能的應用,它會帶來研發、創新的改變。 再往后,都想不到了。
HBR中文版: 數字化、智能化轉型現在決定企業的生死存亡了。您覺得,企業的數字化轉型,關鍵在于對技術的認知,還是管理上的突破,還是商業模式等等,關鍵點何在?
寧高寧: 我覺得這些都有,不同的行業不一樣,不同企業的發展階段也不一樣。也不是每家企業都能馬上就數字化了,很難,不同的組織有差異,但整體大方向都差不多。
HBR中文版: 我聽一位朋友說,國企有很大的數字化轉型的焦慮,您覺得國企數字化轉型會比民企更慢一點、難一點嗎?
寧高寧: 那不會。國企除非和生來就數字化的企業相比轉型會難、會慢,那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都是從過去傳統產業走向數字化,國企不會更難,關鍵是有沒有決心去做。 國企本身有比較好的組織,有產品、有市場,另外有比較好的資源,轉型過程有比較好的支撐體系。反而我覺得如果真的想做,國企會比一般的民營企業更好轉一點。
HBR中文版: 對數字化轉型的企業家,有沒有一些更具體的建議?
寧高寧: 它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我給不出一個答案。每家企業都不太一樣,但是你的認知必須是清楚的,決心必須是堅定的,然后不同的產業、不同的業務模式,可能很不一樣。
HBR中文版: 所以每一家公司都應該有自己的數字化轉型的戰略和路徑。
寧高寧: 一定的。
二、逆全球化時代,如何做一家全球化企業
HBR中文版: 昨晚 (5月8日) 我看TikTok在美國國會的聽證會看到半夜,心情挺復雜。我在想,在這種逆全球化的潮流中,中國企業該怎么辦?還要不要做一家全球化的企業了?
寧高寧: 這個事情, 今天看起來它不是一個技術性問題了。意識形態、誰來領導這個世界、經濟利益、技術、種族問題,都包含在里面。 全球化,特別是WTO、APEC這樣的組織產生以后,給人類過去三四十年帶來了極大的生活水平的提高,財富增加,壽命增加、貧窮減少、教育增加。這就是我們本來的目的,對吧?現在說不行,你中國發展太快了。
但是因為它原來最窮嘛,實際上全世界都在增長,中國過去最窮,所以增長速度大一些。現在也不可能再來一場啟蒙運動了,很難。
HBR中文版: 中國都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啟蒙運動和文藝復興,現在就面臨逆全球化和新技術的崛起。
寧高寧: 但是 我認為逆全球化的問題,現在還是一個在技術上可以解決的問題。 你看中美貿易戰打了好幾年了,2022年中美貿易還是創了新高。我覺得西方政治家們不能閉著眼說話吧,中美貿易還創新高,什么意思?商業沒有停下來嘛,因為這是人類的利益所在,不是你說不做就不做了。
美國可以今天通過這個法案、明天那個法案,今天限制這個、明天那個。美國政客打嘴仗也是為了給國內人聽,為了選舉,國內政治選舉變成一個主要驅動力了,只要能選上,說什么都行,這也是西方民主政治走到了一個非常困難的階段,讓個人和政黨利益凌駕于民主和全民利益之上了。他說的話,也不一定自己真的認可。
拜登好多年前當副總統的時候,我陪領導見過他,他當時說自由貿易多么好。那他現在怎么變成這樣了?不講政治信仰了,只講一些短期政治或者選舉利益,這種爭端就變得比較深刻。
HBR中文版: 雖然貿易創新高,商業交流還在繼續,但是這種爭端越來越深刻,帶來很具體的影響,不讓華為進口零部件等等。
寧高寧: 那肯定是,形勢單一逆轉了。我覺得中美有很多誤解,這些誤解被很多人利用了,被利用得越來越深了。
HBR中文版: 這樣情況下, 中國企業是堅定做全球化企業,還是短期內需要切割本土市場和國際市場?
寧高寧: 我覺得從企業角度來講,也不是你想做不想做的問題,企業是會把握一些機會的,會自己去做平衡。現在確實全球化的步伐放緩了,審批放緩了。五年前中國人誰知道CFIUS?現在都知道什么是CFIUS,就是美國批準外國投資機構 (Committee on Foreign Invest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都要和CFIUS打交道,它不批準就不行。其他國家也有類似的問題。希望是短期的吧。
美國政客說這樣做是為他們的企業好,為他們的國家好,可是美國企業沒有哪家同意這么做啊,那你代表誰呢?
HBR中文版: 他說代表“失去最多”的那些人。
寧高寧: 但是這么多年以來,中國優質低價產品的供應,給全球帶來那么大的效率提升和生活水平提高,這個要是沒有了,什么東西都很貴,這也是問題啊。中國人最開始不過就是爭取了一個干活兒的權利,爭取了一個很便宜的產品賣給你的權利,一億件襯衫才換一架飛機,中國在低端這一邊。
如果兩邊能把位置倒過來也行,中國在高端制造一邊,有品牌、有技術、可以收專利技術費,那也好啊,但是很難啊。過去大家都認可了,中國就這樣往前發展。但是 現在這樣的情況,中國進步可能會放緩,但是也會刺激中國加快提升自身競爭力。
HBR中文版: 所以您覺得在逆全球化的潮流中,中國企業國際化的實力在提升嗎?跟國際大型企業的差距呢?
寧高寧: 我覺得差距有幾個方面。
第一,技術差距還是有的。其次,就是經營層面真正的全球化,你買了一個資產放在那,那不叫全球化,而是要真正在全球運營企業。再一個,就是管理或者治理水平,governance也有差距。但中國企業在規模水平、制造水平、經營水平上面還是有很大提高的。畢竟中國企業才發展了幾十年,現在好的國際企業都是二百年左右的歷史。另外,外國的企業,層次比較接近,大都在一個空間水平上。中國企業有很好的、有不好的,但好的和不好的之間,差距特別大,因為發展時間短嘛。
HBR中文版: 回到周受資 (TikTok CEO) 昨晚聽證會上的處境,如果換您,會怎么辦?
寧高寧: 首先意識形態是沒辦法爭論的,現在他們就是沒問題也找問題,是非常政治化的目的。我覺得企業還是得靠運營數據來說明問題,講事實,和他們的選民溝通。 我認為目前不論中國企業也好,還是整個國家也好,在講好中國故事、與世界保持良好溝通上還要多下功夫, 中國發展模式的根本理念,和全人類共同福祉的聯系,得讓世界認同。
HBR中文版: 美國的操作都是因為對中國的誤解,因為溝通不夠?
寧高寧: 對。我覺得 從根上講,是對中國的發展模式有誤解。 你不能把現在的中國看成一個孤立的中國,應該聯系中國幾千年的文明來看,它和世界文明是什么關系,它為什么走到今天了。
世界各種文明,不管是宗教文明或者區域性文明,在歷史長河里都經歷了幾十遍、上百遍的蓬勃和消失。今天的中國是幾千年文明發展的結果,和中國的政治體制、經濟體制,包括人口、地理、氣候,都是有關系的。所以它今天的形態,只是人類文明發展的一種形態,是目前最適合中國的形態,否則中國在過去三十年不會有這樣的增長。
那么你該怎么看這個文明?是不是真的對你有威脅?對人類是貢獻還是侵略、傷害?這些其實哲學家、歷史學家都有很多解釋。但是咱們自己不怎么去講,就會有些人拿某個事件、拿幾個小點、完全沒什么根據的,說中美之間有一場不可避免的戰爭。再被政黨利用、被媒體炒作,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應該想辦法去扭轉。
HBR中文版: 那這個解釋和扭轉的工作,誰來做?政府還是企業?
寧高寧: 當然政府是主要的,企業可以做一部分。每個人都可以去做啊。像我們APEC也是很好的平臺。國際會議,中國人要積極參加,參加了要發言,要實事求是,要坦誠友善地講好中國故事。
HBR中文版: 企業也要做這事嗎?要做研發、做產品、做管理,還要去給你講故事。
寧高寧: 企業做這事是很好的。因為企業有相當的可信度,他能講清楚現在是怎么回事,對中國經濟怎樣、什么樣的政策對企業有什么影響。我覺得企業講會有很好的作用。但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做這件事,關鍵是用一個能溝通的語言和方法把真實的狀況說出去。三年疫情下來,世界對我們有極大的誤解,最近我見了很多老外,他們對中國誤解到你不可置信。
HBR中文版: 您說到中華文明發展到今天的特殊性,說到他們對我們的誤解,那您覺得中西方公司在管理理念和實踐上,有本質性的差異嗎?有所謂的“中國式管理”嗎?
寧高寧: 我覺得沒有那么大的根本性差異。差異在于探索性、好奇心、長期性、冒險性、創造性,還是功利性、保守性、短期性。這可能是一種文化現象,但也不能一概而論。
三、商學院教育還有用嗎
HBR中文版: 商學院這些年受到很多批評,比如哈佛商學院,尤其在硅谷崛起之后。批評哈佛商學院培養的是職業經理人,培養不出創業者,說斯坦福商學院在培養創業者。似乎創業者都是英雄,比職業經理人更了不起。您自己是美國商學院教育出來的職業經理人,怎么看?
寧高寧: 我不覺得這是商學院的問題。加州和麻省本來是不一樣的文化,加州創業的文化更多,在斯坦福商學院之外創業的也很多。麻省可能本來就少一些創業文化,不是因為你上哪個學院就不一樣了。
HBR中文版: 那面對這個時代的商業競爭,商學院還有用嗎?還有必要存在嗎?
寧高寧: 有必要。絕對的。 商學院對商業人才的教育,我覺得是非常重要、非常基本的。 它不會讓你犯很大的錯誤,不會犯那種特別過火、特別傻的錯誤。比如對風險的控制、對戰略的選擇,包括和商界的溝通,商界的術語,他本身的思維方式會融入到商業社會運行的邏輯里,你就進入這一行了。
現在的問題是,商學院離實際越來越遠了。 我覺得商學院進步不大,現在的課程和我三十年前上課差不太遠。現在商業社會需要什么東西?對人、領導力,對業務的協同、創新,這是你在公司每天遇到的。還有比如,并購以后的做法,講得不多,而且是非常籠統的理論,比較難用。
現在大部分企業,比如像中化遇到的,化工產業鏈上下游協同的問題,未來所謂的生態圈,商學院沒這個課。這些是企業非常需要的。有時候我去商學院,到得比較早,就聽教授講課,覺得他們離實際比較遠。
HBR中文版: 這些內容得找你們這些實戰的企業家去分享。
寧高寧: 商學院找企業家分享是很多的,本來就是這么做的。我上學時候就有很多企業的人給我們上課。但是我覺得,今天商學院基本課程的設置應該有一些改變。你可以講戰略,但是不能還只是講行業分析、波士頓矩陣了,而是應該往深里看,比如國際化戰略該怎么做、戰略里的整合和并購怎么做、戰略和人和組織關系怎么做。 現實經常是,有戰略了,沒人,沒搞好以為是戰略的問題,其實是人的問題。
這些事情應該融匯起來,它是一個系統,否則不行。我們送去商學院的人,回來以后,我說怎么沒多大進步啊。系統性很重要,所以我現在講“五步組合論”。如果課程不系統,每件事情是分離的,那用處不大,你只看一塊是沒用的。
HBR中文版: 前面提到技術背景的創業者,我覺得他們也很需要商學院的教育,只懂技術也不夠,因為企業現在面臨的環境非常復雜。我們雜志有篇文章《世界高度政治化,企業如何做決策》提到的案例,企業需要面對很多社會議題,比如關于LGBT群體的一個事件,因為員工、客戶,還有輿論壓力,迫使CEO出來對一個與公司業務毫無關系的事情表態。
寧高寧: 因為現在企業的定位和社會的關系轉變了,企業現在不能孤立于這個社會。雖然企業有自己非常重要的核心任務, 但是現在企業只為股東創造ROE是不行的,利潤都不能作為唯一的衡量因素了,現在叫ESG。 但實際上沒有利潤、沒有股東回報是不行的。
企業本身存在就一定要用最高的效率做事,還有創新。 到今天,企業對社會的責任已經變成企業的競爭力了, 不是被迫做一點慈善,不是錦上添花。如果你的企業對社會責任沒有比較嚴格的承諾,或者對員工、對環境沒有比較好的承諾,投資者都不投你,客戶不跟你合作。
HBR中文版: 還有年輕人說要打倒資本家。
寧高寧: 那更極端了。反利潤、反資本、反全球化,這確實是目前的趨勢。但是很多民眾不一定清楚這個邏輯,如果真的沒有了資本、利潤和全球化,就什么也沒有了。
你說企業不能賺太多錢,那企業為什么賺錢?因為企業給社會提供服務了,因為企業把資源利用好了,創造價值了。如果企業不賺錢,它把社會資源消耗了、環境破壞了,這樣大家都不會好的。但大家覺得社會資源離我很遠,我只看到你們賺錢了。
資本家為什么賺這么多錢?馬克思都說不用給資本家披上玫瑰色的衣服,他們創造利潤就是給社會提供服務的。馬克思希望社會更加進步,未來財富能更平均分配,但他也不否認這個發展階段。
所以企業主要是做好平衡。企業不能有太多目標,我要賺錢,我要環保,我要對員工好,你剛說LGBT都是我的責任。企業是要競爭的,企業也是會破產的。最大的慈善就是把企業經營好,給員工提供好的就業,這還是第一位的。
HBR中文版: 最后一個問題。您在中糧的前任,周明臣先生曾經說,把韋爾奇放到中國國企,他不一定能行。我2015年見到拉姆·查蘭,他是韋爾奇多年的顧問,我問他,韋爾奇作為20世紀最成功的CEO,你覺得他在21世紀還能成功嗎?他想了想說,我覺得他能,因為他非常非常聰明,對所有事物、新信息、環境都極度敏銳,沒有見過像他那么聰明和敏銳的人,所以他在21世紀也能成功。
您對韋爾奇也很熟悉,你們這代企業家也深入學習GE。但是這幾年GE和韋爾奇都開始被反思和批評,而且新技術也帶來了新挑戰。我想知道,韋爾奇如果在今天的競爭環境中,您覺得他還能成功嗎?
寧高寧: 韋爾奇過去的成功已經證明了他的能力,其實他所處的那個年代的競爭環境,并不比今天好多少。你可別說那時候更容易,因為走過了你知道,他身處那時候他也不知道。以他的激情、他的投入、他的理論和邏輯、他對團隊的引領、他對戰略的把握,我相信他會成功的。我相信這個人在任何地方都會成功的,至少他一定會比別人更成功一點,肯定的。
伊梅爾特那本《如坐針氈》我翻了幾頁,發現他十六年以后還在抱怨韋爾奇交給他一個爛攤子。所以有個評論說,GE這個公司很難搞垮的,要用十六年才能搞垮。
我覺得接手一家企業,第一年基本上還是以前的事,第二年應該已經變化了,第三年應該有新東西出來了,所以三年以后你不能有任何借口了。結果十六年以后你還說都是以前他做的,這肯定有問題。我覺得GE的問題,就是伊梅爾特的問題,戰略沒跟上數字化,團隊也散了,這兩個一起發生,企業就有問題了。
HBR中文版: 所以確實有一些企業家,能夠穿越周期跟時代,持續獲得成功,是嗎?
寧高寧: 是的。
本文選自《哈佛商業評論》中文版5月刊,原文請參照《當今好企業,都是研發型企業》一文。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哈佛商業評論案例研究(ID:HBRC-CS) ,采訪嘉賓:寧高寧,訪談:程明霞,編輯:李全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