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瘋狂砸錢做文旅的老板們,如今都去哪兒了?
一
前幾天,我去A司找老朋友喝茶。
十年前,這個朋友蘇總和我都是北京某集團報社下不同報刊的記者,我跑旅游,他跑地產,經常在集團內部文體活動上聯誼。
后來我出來做旅界,他跳進了一家頭部開發商做文旅開發,一路干到這家上市公司的文旅板塊老總。
說實話,當年我很羨慕他,但這幾年蘇總的公司肉眼可見不太行。
如果我告訴你們A司名字,肯定都聽過,在那個文旅地產如沐春風的年代,少說也風風火火搞過十幾個項目,還并購過幾家文旅類企業,在主板上躥下跳。
如今呢?
法人被限高,債主扎堆追債,新股東換了不少,總部搬家面積縮水,員工大裁員,連食堂都沒人做飯了。
老友敘舊,我忍不住調侃他:“你最近是不是忙瘋了?這公司現在一身債,多少大坑要填啊?”
他喝了口茶,皮笑肉不笑,“忙啥呀,新老板不懂文旅,原來的老板又不管事了,公司現在騰籠換鳥。你真要說事多,最多就是處理債主情緒。”
我問他:“那現在公司這么困難,你原來老板呢?”
他又笑了:“人家早安排好了,法人是別人,老婆孩子全美籍,房產信托轉完,賬戶清空,干干凈凈,錢幾輩子花不完。”
我心里瞬間冒出四個字,身退事了。
蘇總接著說,人家現在不出面,不是怕事,是怕人。
他對此解釋道,只要他露頭,債主、金融機構、老員工立刻圍上來:
“能不能先還我們倆月工資”;
“你們XX地產還欠我工程款呢”。
所以,他煩得很,干脆不見人了,原話是“公司有資產,賣點還錢唄,還得起就還,還不起拉倒。”
蘇總說得云淡風輕,我心里連罵臥槽。
因為這老板我見過幾面,以前開發布會,西裝革履講“文旅改變城市格局”;喝兩杯之后,又要推“夜經濟綜合體”、“田園綜合試驗區”,說得頭頭是道,仿佛烏鎮和古北水鎮下一秒就能被他復制二十遍。
可現在你再去翻A司項目清單,八成都半死不活,剩下的靠年卡撐人氣,指望周末沖數據,工作日連保潔員都覺得空。
我說:“你們以前不是還有不少買來的資產?不能盤活?”
蘇總聳肩:“有啊,但那不是救命藥。兄弟,你得明白一句話:有些資產看起來值錢,但沒有現金流的資產,就是更慢的負債。”
他說這句話時,表情比我面前這杯A司茶園產的普洱還苦。
說起來,第一代文旅老板,曾以為拿下地塊就是贏,拿下地塊加上融資就是王。
那時他們有錢、有關系、有膽子,就差時間和群眾演員。如今一地雞毛,散場了,老板們卻一個個活得比當年更滋潤。
蘇總還算清醒:“說到底,他們都走在前面,早就給自己留好了后路。你以為是文旅項目失敗?不,其實這才是他們的成功學。”
二
茶越喝越苦,話越聊越密。
憶往昔,蘇總給我講了一個當年讓他永生難忘的瞬間。
他剛進公司第一年,陪老板去華中看地。
坐了四個小時車,走下車一看,一片荒山野嶺,風刮得人臉疼,地上全是泥,連只狗都沒有。
他當時看了一圈,心里想了三個字:“不可能。”
結果老板一揮手:“上!這個項目干他個20億。”
那時候,蘇總頓時覺得自己膚淺了,老板一定是看到自己沒看到的東西。
現在回頭看,蘇總苦笑稱,不是老板眼光有多高,而是他能跳得足夠遠,今天A司和這個已經從上市公司報表剝離一干二凈的項目再無關系,銀行的貸款早就死賬爛賬了。
而這并非個例。是一代文旅開發商的集體迷幻。
那幾年,從融創、恒大、世茂、華僑城到一大批中小開發商,誰手上沒有幾個“文旅IP”?
誰家新聞稿里沒寫“沉浸式體驗”、“復合型業態”?
誰的朋友圈不是在海南、云南、山東各個項目之間飛來飛去?
說白了,只要地方政府愿意批住宅用地,銀行愿意放款,哪怕是水田地里都能給你整出開工儀式。
蘇總說,年輕時候真見過在一片泥洼地里拉紅綢剪彩的“某文旅高人策劃的神盤項目”,照片上連背景板都被風刮倒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
他接著說:“你笑啥?這都還不算狠的,狠的是當年我們有個文旅項目貸款利率年化12%,你沒聽錯,一百個億,一年利息就是十二億,老板照樣簽字——干!”
為什么?因為他們有信仰。
他們信仰只要做出規模,銀行會救你,信仰只要講得動人,就有人接盤,信仰只要地夠大,政績夠硬,后面總能補回來。
你以為他們在做項目,其實他們在做夢。
結果呢?夢醒之后,只剩兩個字:表外。
項目沒盈利,債壓不動,只能剝離出母公司,成立一個新殼子繼續拖著,“資產還在運營”、“項目尚有希望”,這類用詞你在公告里一定見過。
我忍不住問蘇總:“老板就沒反思過嗎?”
他說有一次公司內部聚餐,老板喝了點酒,自己確實說了一句:“成也文旅,敗也文旅,不該和銀行借那么多啊......”
然后第二天,他繼續推進另一個文旅項目的談判。
這不是反思。這是宿醉。
項目潛力不靠運營,也不靠人才,全看有沒有配套住宅回本。
比如,蘇總做的某個文旅小鎮,周邊明明可以多拿點地開發住宅,結果老板不知咋想的,全部搞成商鋪和配套,現在那片地一年租金還不夠還一季度貸款利息。
“要是當年和政府多申請點住宅用地就有救了?”我問。
“也就多撐兩年。”蘇總說,“但說這些已經沒意義了,因為說這些話的我們都被時代判了個緩刑。”
而那一代老板,也不是沒腦子,是太相信自己了。他們覺得,只要有概念、有資金、有執行力,就一定能跑出一個“中國的迪士尼”。
現實是,拜他們所賜,中國跑出了幾十、上百個“鬼城文旅小鎮”。
三
茶都快喝干了,我才想起,“你前老板竟然還在北京?”
蘇總笑笑,“在啊,順義郊區別墅里,早晚溜狗,偶爾打打高爾夫。你要說債?他哪有債?債是公司的,他是自由人。還錢是情分,不還又能咋的?”
蘇總回答得云淡風輕,我聽著卻牙根發癢。
我問:“他下一步打算干嘛?”
蘇總說還能干嘛,“如果能走,早就投奔老婆孩子去了,疏通上面關系呢吧。”
我只有點頭。
無論生意大小,這一代開發商,有人在換護照,有人在海南開民宿,有人干脆洗白當投資人,還有人退場等下一波風口。
他們不是不知道風險,而是早就想好怎么安全下車。
可項目還在,地也還在,甚至年卡用戶也還在,但資金沒了,運營團隊跑了,故事講完了。
蘇總沉默了一會,說:“兄弟,現在講文旅的人,和十年前已經不是同一撥人啦。”
我想了想:“應該說,現在這幫開發商根本沒人講文旅了。”
蘇總補了句:“主要當年講故事太容易了,現在做運營太難了。”
想想這些年的從業經歷,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見證了文旅地產概念在中國的由盛及衰:當年,一場開工儀式,全城領導到場,今天,景區主入口連保安都在刷抖音。
諷刺的是,這幫老板沒等來流量變現,卻早一步完成了身份轉型。
蘇總笑得更苦,“公司死了。人活著。這哪是文旅開發?這是資本版的太極拳。”
而蘇總,還留在現場收拾殘局。
“我們現在干的是清盤、接盤和輕資產托管,景區能自己養活員工就謝天謝地了。”
我問他還想干多久。
蘇總反問我:“還能干多久?今天還在干這行的,有幾個是自己想干的?不都是一把年紀沒地方去了嘛?”
我沒說話,心里卻在默默盤算一句:或許,中國文旅地產時代結束的標志不是老板走了,而是你發現這個時代,他們根本沒打算陪你走完。
本文受訪者為化名。